勾去“楚”、“漢”、“趙”之後,桌上也就只剩下“秦”字了。
張耳默默的看著“秦”字,神色黯然。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昔日秦王掃六和,虎視何雄哉,卻因為一夫作難而宗廟社稷毀於一旦。可如今竟再次捲土重來,咄咄逼人之勢猶如當年的虎狼秦國。
想自己畢生之願就是推翻暴秦,而且幾乎成功了,卻因為這個韓信的橫空出世而功虧一簣。
可惜,可嘆!
張耳暗暗嘆了口氣,在“秦”字上重重畫了一個圈,想要抹去,筆卻落在半空,怎麼也落不下去了,心中盡是不甘和無奈。
這個韓信,當真是當世翹楚,國士無雙,竟靠著殘破不堪的秦國強逆頹勢。想當初天下皆反,諸侯伐秦,鉅鹿一戰秦軍精銳盡去,四塞輕陷,關中危在旦夕。咸陽城內,先是趙高殺胡亥,再是子嬰殺趙高,諸侯軍還沒有兵臨城下,秦國自己內部就亂了起來。
當時秦國國勢慘淡如此,關東皆反,秦人離心,所能號令的不過咸陽一城而已。咸陽城內剛剛經歷了二場政變,士民皆惶惶不安,又有諸侯大軍攻入關內。當時之勢,秦人自己都放棄了存國的希望,只等著諸侯軍前來接收咸陽。
可偏偏是韓信,靠著手底下一支鉅鹿逃出的殘兵,機遇巧合之下竟然入主了咸陽,成為了秦國這只在狂風暴雨中即將顛覆船隻的掌舵人。
張耳默然。
時也,命也!冥冥之中似乎有只無形的手,在主導著這其中的一切。鉅鹿之中,疲弱的楚軍爆發出了令人難以想象的戰鬥力,一戰徹底將四十萬秦國精銳擊潰,敲響了秦國的喪鐘。可僅僅是幾個月後的咸陽城下。韓信卻創造了奇蹟,生生逼退了數倍於自己諸侯大軍,讓殘破不堪的秦國得以儲存。
之後韓信的種種所為,更是讓張耳對他暗生佩服。他先是穩住國內局勢,休養生息,很明智的在諸侯混戰中保持中立,不參與關東的任何戰事。隨後千里馳援,在匈奴大軍的眼皮下救回了北軍殘餘,不但讓秦國多了一支生力軍,更重要的是重塑了秦人血液中好戰求勝的精神。
收上郡,攻漢中,傾國之力擊敗匈奴。接著平巴蜀,入南越收攏遺落嶺南的秦人,一步接著一步,有條不紊的恢復著秦國的國力,同時也消除了匈奴這個心腹大患。等到項羽劉邦等人意識到秦國的威脅時,秦國已經透過二年的勵精圖治,國力再次恢復到了當年。
張耳用筆在竹簡上緩緩寫下“韓信”兩字,不由苦笑。自己雖然少年得意,平生極為自負,可也自付若是自己置身處地,絕做不到他今日的成績。
別人或許還看不清,張耳卻是個明白人,他已經隱隱感覺到了,秦國這次出關,必然會重新打造一個嶄新的大秦帝國。以韓信之能,絕不會有所失誤的,即便是無敵項羽,恐也難以逆轉天下歸秦之勢。
這麼看來自己在燕地的撲騰,無非就是為這亂世增添一些插曲而已。無論勝或者敗,都只是無濟於事,根本改變不了天下大勢。
“大王,燕王請你去帳中一敘。”
親兵的來報將張耳的思緒打斷,他抬起了頭,稍稍有些失神,好一會才點頭道;“去回稟燕王,我稍後就去。”
“諾。”
張耳起身整了整衣冠,這才走出營去。
他生個生性@愛潔的人,即便是當年逃亡餓的飢腸轆轆的時候,仍然不忘清整衣冠,保持著名士形象。這也是他從骨子裡瞧不起臧荼的原因,臧荼就算高居王位,可骨子裡仍然是個老農,粗鄙、庸俗、見利忘義。
去燕營並不算太遠,兩軍隔著十餘里地,一南一北互成犄角之勢,遠遠和趙歇的趙國大軍對持廣武。張耳逃離常山國後,他的心腹和部下不斷來投,雖然勢力遠遠不如臧荼的燕國大軍,只有不到三萬人的兵馬,卻大多是趙軍中的老卒,俱是精銳悍勇之士,戰力遠在燕軍之上,所以臧荼一直將這支趙軍視為依仗,這才收留了張耳。但卻將張耳看做手下一般,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從未當做是平起平坐的諸侯王。
沒過多久,張耳便趕到了燕軍營地。守衛見是常山王,自然一路大開方便,任由張耳暢通無阻,直接馳至臧荼的王帳。
見到張耳走了進來,臧荼故作豪爽的哈哈大笑著迎了上去,一把握住張耳的手熱情的說道;“賢弟呀,你我多日未見,可是想死哥哥我了。”
臧荼的異常熱情讓張耳有些警惕,他不露聲色的輕輕甩開臧荼的手,眼中的厭惡一閃而過,臉色卻堆滿了笑容,“燕王你太客氣了,不知招在下來是為何事?”
“來來來,先坐下再說。”
張耳架不住臧荼的熱情,只好被他按著坐下。
“不知賢弟對當前局勢有何看法。”才坐下沒多久,臧荼就迫不及待的直奔主題了。
臧荼是個粗俗之人,他身邊也沒有什麼可以值得依賴的人,算來算去也只有張耳算的上謀士,所以才特意將他召來一問。
張耳心想果然如此,看來也只有用得著的時候臧荼才會想起自己。他雖然有些不齒臧荼的為人,卻也知道兩人現在是唇齒相依,一條繩子上的螞蚱,他若是完蛋了,自己也一定會死的很慘。
所以沉吟了會還是如實的說道;“中原戰事已起,秦國大軍自出函谷關以來攻勢猛烈,楚軍連連失利,已經丟失了十幾座城池,如今正堅守雒陽和滎陽,項羽的本部大軍也先後擊退了幾次秦軍的進攻,如今正在成皋僵持不下。我觀秦軍雖然略佔上風,但項羽絕非易於之輩,韓信就算能取勝,也必然是曠日持久的慘勝,況且還有齊國的劉邦在一旁虎視眈眈,中原的戰事的結果一時仍然難以預見。”
臧荼卻點了點頭,臉色表情並沒有什麼變化。他其實並不怎麼關心中原的局勢,因為對燕國來說,那裡太遠了,遠到他臧荼都懶得去想了。他只是燕王而已,最大的心願就是殺了韓廣佔領整個燕地,做名副其實的燕王而已。
張耳忍不住嘆了口氣,天下之勢牽一髮而動全身,中原的戰局更是直接決定了天下的歸屬,可臧荼卻絲毫不以為意,只關注眼前和趙國的爭鬥,以為仗著地處偏僻就能遠離秦楚。由此可見臧荼是個多麼鼠目寸光的人,毫無大局意識。
臧荼果然關心的只是當前,張口問道;“賢弟你久為趙相,對這個趙歇又是熟悉至極,不知可有什麼好辦法能讓我們打敗趙軍嗎?”
張耳緩緩搖頭,面帶苦笑的說道;“燕王,你太高估我了。如今趙軍聲勢浩大,兵力遠在我們之上,而且趙地多精兵,相比而言我們燕兵就差了些。”
臧荼臉上滿是失望神色,“照你這麼說我們豈不是一點勝算都沒了嗎?”
“這到不是。”張耳沉吟道:“趙歇他畢竟是勞師遠徵,據我所知,趙國的補給能力向來很差勁,他可是足足二十萬大軍,每日所耗錢糧絕對是個天文數字,所以趙歇他撐不了多久。我們只要按照當日我們所商量的那樣,內駐大軍於薊城,你我兩部依託薊城互為犄角之勢,這樣趙軍必然奈何不了我們,用不了多久就會不攻自破,糧盡退兵。”
臧荼點了點頭,臉上神色卻有些不甘心的問道:“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張耳搖了搖頭,“我確實想不出什麼其他的辦法了,而且趙歇身邊有很多是我舊時相識,深曉我的做事風格。我若設計佈局,極有可能被他們識破,倒不如中規中矩,靠著地利取勝,燕王你看如何?”
臧荼也只好點頭答應,“那也只能這樣了。”
“有勞賢弟你跑這麼一趟了,如今軍務繁忙,我就不留你了。”
張耳站起了身子,卻遲疑了半天,終究沒有移步離開。臧荼有些奇怪的看著他,說道;“賢弟可還有什麼事情嗎?”
張耳面露尷尬,有些促狹的說道;“燕王,今日我部將去曹掾那領糧,卻只領到了一半多些的月糧,現在又是大戰在即,總不能讓我手下人的人餓著肚子去打仗吧。”
臧荼恍然大悟,連忙拍了拍額頭連叫“該死”,隨後佯裝怒道:“來人。”
“在。”兩名親衛應聲走入。
臧荼怒目圓睜,“把那個狗雜碎的曹掾給我抓來。”
“諾。”
曹掾賈義很快就被帶了上來,這個賈義張耳倒是不陌生,約莫四十上下的年紀,矮胖身材,走起來渾身如同一團肉球般。看見臧荼後連忙跪下,用極盡諂媚的聲音說道;“參見大王,不知大王找小的有何事?”
臧荼等著賈義,指著他的鼻子吼道;“常山王是寡人的兄弟,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扣減他的口糧。說,是不是被你貪汙了。”
賈義混的渾身肥肉哆嗦,在地上連滾帶爬的來到臧荼腳前,抓住他的褲腿打著哭腔說道;“大王冤枉呀,冤枉呀。”
“有什麼好冤枉?”臧荼佯裝不知的問道。
賈義連忙抹去臉上的鼻涕和眼淚,急道;“大王你忘記了呀,前日趙軍的騎兵襲擊了我們的補給隊,如今軍中所存餘糧已經不多了,給常山王的糧草已經是我能拿出的最多了,不少我們燕軍的弟兄們都得挨著餓呢。”
說完賈義裝模作樣的抹了抹眼淚。一旁的張耳心中卻是冷笑不止,沒想到這個土包子臧荼倒是個演戲的高手。只可惜他當自己是傻瓜,想用這些粗劣的伎倆就糊弄住自己。
心中雖然這麼想的,可張耳仍然裝出一副感動的涕零淚下樣子,對臧荼臉露慚愧的說道;“都是我不好,錯怪了燕王,還請燕王責罰。”
說完就要作勢跪下請罪,臧荼急忙上前扶起張耳,“你這是做什麼,你我本就是兄弟,哪還用得著行這種虛禮。
張耳卻堅持要跪下請罪,兩人掐了半天,最終張耳還是擰不過臧荼,只好作罷。
待張耳走後,賈義從地上爬了起來,一臉不解的問道臧荼,“大王,我們軍中不是存糧甚多,為何卻要扣下常山王的口糧,他不也是我們的盟友嗎?”
臧荼悠悠的看著張耳慢慢消失的背影,忽的笑著問了個似乎毫不相關的問題;“你養過狗嗎?”
賈義一愣,有些不解的回道;“養過呀,可是和這有什麼關係。”
臧荼臉色露出得意的笑容,“養狗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能喂太飽,否則它吃飽了就會想離開。而張耳就像我養的狗一樣,我不能餓壞他,也不能喂的太飽。”
說完臧荼得意洋洋的哈哈大笑起來,心中得意無比。要知道張耳可是項羽分封的重要諸侯王,地位猶在自己之上。如今卻對自己俯首稱臣,言聽計從,這如何能不讓他得意萬分。
.......
與臧荼相比,趙歇就顯得急躁的很多了。這幾日因為前線戰事的不順讓他暴跳如雷,便親自前往前線,想要鼓舞士氣。
當初趙軍趁燕國空虛的時候偷襲後方,連連得手,一口氣吞下了兩郡之地,讓嚐到甜頭的趙歇欣喜若狂,更加抓緊催促大軍繼續攻擊。卻不料臧荼回防後燕地的戰事便陷入了僵持不下,趙軍雖然佔據了優勢,卻無法取得決定性的勝利。同樣燕軍雖然也穩住了戰局,卻無力發動反攻收復失土。
戰勢的僵持讓趙歇叫苦連連,趙國本就底子薄弱,他自己又不擅長治國,任用的都是些指揮吹噓拍馬的大臣們,讓他們出好主意顯然是難如登天。二十萬大軍的出征,後勤的補給幾乎耗盡了趙國傾國之力。
如今糧草已經告罄,那時候趙軍無論怎麼用都得撤走了。
所以趙歇從邯鄲帶來了最後一批援軍,由他自己親自接過大軍的掌管權,爭取速戰速決。
趙歇只是出生於一個沒落的王室遠支,小時候就亡了國,隱姓埋名的東躲冬藏,更別說讀書這麼奢侈的事情。所以論起打仗,趙歇不過四個不入流的菜鳥。
可他偏偏滿懷信心的接過指揮大軍,一到任後便催促趙軍將領倉促出戰,被燕軍所趁,皆連大敗而歸。趙歇卻不思悔改,仍然堅持自己的想法,不停的催促將領們去迎戰殺敵。
趙歇的不按常理出牌,倒是讓臧荼和張耳倍感壓力,這種不計損失的瘋狂打法,讓之前張耳的猜測大半落空。
靠著強大的實力,趙軍雖然損失慘,但卻是一步步緊逼燕軍,最後將戰線推到了燕都薊城城下。
薊城雖是當年漁陽郡的郡治所在,卻從沒經歷多大的戰事,所以城牆並不高大。當年東胡和匈奴南侵秦地時,曾經掠奪過漁陽郡,還將城牆也毀了大半。
所以若是燕軍據城死後的話,那無疑是自尋死路,破損的城牆絕對依仗不了,所以臧荼將主力部隊留在了城外,薊城只是作為結合部而已。
趙歇一心求戰,頻頻派人叫陣,挑釁臧荼。臧荼大怒,他本就是個一根筋的傢伙,聽到自己被如此羞辱如何能不怒火萬丈。一方面他也有了底氣,覺得於趙軍決一死戰也未必不可。
臧荼便不顧張耳的勸告,派人與趙歇約好時間,定在那時進行一場大決戰,一戰定生死。張耳無奈,也只好陪著他一起胡鬧了。
趙軍雖然之前折損不少,但仍然有著十六萬大軍。燕軍勢力稍小,十二萬人的規模,再加上張耳的三萬人馬,基本和趙軍持平。
這一場會戰定在了薊城城外的八百裡處的一片平原。
太陽剛剛升起,這片草原早已經被人馬嘶叫聲所湮沒,趙軍和燕軍分別踏著齊整的步子結陣備戰。
最先發起攻擊的是趙軍,隨著傳令官手中的紅旗揮動,一隻二萬人的趙軍方陣緩緩脫離中軍,朝著燕軍陣營攻去。
短兵相接,血肉飛騰,士卒的臨死前的慘叫的不絕於耳。與重陣的秦軍相比,趙軍和燕軍幾乎全是親步兵,他們沒有秦軍那麼精良的武器,也沒有那麼嚴謹的戰鬥意識。
他們的攻勢無非就是用長戟逼迫著對方退讓,用勇氣去迎著槍刺如林。
果然如張耳所說,趙人的勇敢遠勝於燕人,鏖戰之下燕軍不斷退讓。趙歇見戰況有利,頓時欣喜若狂,急忙不斷徵調援軍壓上,欲擴大戰果。張耳見燕軍形勢不秒,便果斷的出兵猛攻趙軍側翼,倒是讓趙軍的攻勢為之一滯,燕軍趁機搬回了些許頹勢,再次僵持不下。
在趙軍的持續壓迫下,燕軍陣型成了一個巨大凹槽。這時只見趙軍中紅旗翻動,忽然響起了一陣歡呼聲,隨即大批鐵騎衝出,猛@插到了燕軍的側翼。
趙歇終於拿出了他的殺手鐧,當初趙國聞名天下的精騎。
遠處的張耳驚駭萬分,他忽然意識到,這場仗要輸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