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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過?【冷月如霜】_番外·暮成雪

番外·暮成雪

從喜帕綴下的密密流蘇間望出去,只能看見朦朧的滿室紅光,想是案上高燒的紅燭,灩灩流光,照得滿室皆春。

外面響起雜沓的腳步聲,內官特有的尖細嗓音,還有衣裳,拂動脂粉香氣,是侍候在屋中的大丫頭們行禮如儀:“見過王爺。”

“起來。”陌生的聲音,透著淳厚,聽在耳中,彷彿一震。

叮噹的輕響,是身側喜兒腕上的翠玉鐲子,今日一直伴著她,扶她下轎,扶她跨過火盆,扶她跪拜行禮,扶她謝過天地君恩,扶她進這房中來,陪她端坐一直到晚間。稱杆微涼,輕輕地探入喜帕底下,眼前豁然一亮,天地間都是一片喜洋洋的紅色,而他站在眾人中央,正望著她。

她很快地低下頭去,不過一瞥,卻已經看清了他的眼,他的眉,他飽滿高潔的額,他剛毅微抿的嘴,但嘴角微彎,是笑了。

雖然深深低著頭,她不禁也抿著嘴笑了。若是被孃親知曉,一定又是一頓好教訓,新婦怎麼可以笑?

自從旨意下來,闔府中竟是憂過於喜,孃親不止一次地對著父親嘆氣:“千挑萬選,怎麼就看中了我們家意兒?”而父親臉色微沉:“這是恩典,你胡說什麼?”

是啊,這是莫大的恩典,由太后親自下旨,將她指婚給攝政王,金冊金寶,光粲流離,由禮部頒授,冊封為豫親王妃。攝政王行親迎之禮,一路上儀仗迤邐,鼓吹細樂,鞭炮聲震耳欲聾,九城百姓幾乎傾巢而出,扶老攜幼壅街堵巷,看攝政王“娶新婦”。

而她坐在轎中,聽著外面嘈雜的人聲、馬蹄聲、鼓樂聲、鞭炮聲,轎子走得又快又穩,刺金繡花的轎帷微微晃動,彷彿漾起金色的波紋,而這一切彷彿夢境。在旨意下來之前,怎麼也沒有想過,自己會嫁給權傾天下的攝政王。

因為自己的父親,只不過是世襲的一個三等侯,領一份閒散的差事,滿城的權貴豪族,太多出色的美貌賢良女子,怎麼數也數不到她頭上來。賜婚的旨意下來,舉家皆驚。因為太后垂簾稱制,而豫親王攝政,市坊間有著各種各樣的傳聞,傳得最厲害的就是豫親王驕矜跋扈,把持朝政,而朝臣們分黨結派,一派“擁統”,一派則是豫親王的心腹,自然勢成水火。雖然看著仍舊是朝野平和,君臣融融,其實冰底下的漩渦暗流,已經激湧已久。

昨日晚間依著西長京中舊俗,出嫁的女兒在孃家的最後一夜,要由母親陪寢,母親親手替她卸了晚妝,拿著牙梳替她梳理長髮,銅鏡裡映著母親的眼,隱隱似有憂色,說:“孩子,王府不比家中,何況攝政王身份尊貴,你別再使小性子,說話行事都要謹慎,莫失了王妃的身份。”欲語又止,最後只是長長嘆了口氣,“兒啊,這都是命,將來只看你自己的福分了。”

是啊,這都是命。自打賜婚的旨意下來,喜兒便想法子打探一句半句的訊息,零零碎碎地講與她聽。原來這樁婚事,亦是有著前因後果。太后看中西靖王的女兒,意欲認作義妹,嫁與攝政王,而“擁王派”卻相中大將軍餘平的女兒,亦意欲以聯姻來制衡。兩派僵持良久,只得互讓一步,隨便挑了個最不相干的人,便是她,冊為豫親王妃。

這都是命,在轎中,她也惴惴不安了許久,只不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什麼樣一個人。

但自己千般萬般臆想,今日晚上紅燭之下,驟然一見,心裡忽然松了一口氣。

原來是這樣一個人,眉目清俊,望住自己,微微帶著抹笑意。

心裡一暖,便覺得安逸了。

四位喜娘斟上了合巹酒,又剪亮了紅燭,為首的那人躬身行禮,低低道:“請王爺王妃早些安寢。”便率著下人們連同喜兒一起無聲退出去。最後退出去的內官倒曳了門,很輕一響,倒令得她心底又是一震。銷金香爐中焚著越合香,從獸吞中吐出幽幽的煙縷,燭光映著緋紅的簾幕,彷彿梅花得了雪意,越發殷然灩紅。他眉目間略有酒意,想是在前面宴席間吃了好些酒,這樣的日子,雖然是攝政王,原來也不過是個新郎倌。他身上亦有淡淡的酒香,她忽然覺得心裡怦怦跳,自幼從不曾跟陌生男子獨處一室,何況是這樣的夜裡。

過了許久,才聽見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湘意,”倉促答了方覺得失禮,於是又補上一句,“臣妾小字湘意。”

他笑了:“我知道了。”

她有點窘意,立在那裡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過了一會兒,才聽見他說:“定灤。”

她眨了眨眼睛,才明白他是在告訴自己他的名字,其實她已經知道的,興宗第七子,先帝最愛重的一個同父異母胞弟,豫親王定灤,自從當今皇帝登基,便敕封攝政,她的夫君——只怕普天之下,再無人如此直呼他姓名——不禁又低頭一笑,只聽他語氣溫和:“王妃餓了吧?從早晨到現在。”

從離家到王府,一路上繁文縟節,到了這深夜,她終於想起來一整日自己確是滴水未沾。王妃……早晨離家的時候,父親親送出正門,隔著轎帷,她聽到父親的最後一句說的是:“臣恭送王妃。”一聲便將她的人生劃成天塹,從此後,她是王妃,連她的親生父親,都成了臣子。

但從他的嘴裡聽到這陌生的稱謂,卻莫名其妙覺得很安心。

他已經在桌邊坐下,向她招了招手,她滿心喜悅走過去,坐在了他對面。

十二乾果、十二蜜餞、十二細點,一桌子的精美吃食,他捧起酒卮,刺繡著復金龍紋的衣袖滑落下去,依例只有御衣常服才能用龍紋,諸王朝服方才許用蟒紋,而前年他曾以皇帝的名義下過特旨,攝政王常服亦可用龍紋。特旨的邸報發下來,湘意的父親曾皺著眉嘆道:“竟然僭越至此!”所以她此時見著,不由得想起來,還沒有弄清楚自己在想什麼,已經看到他的手指很細,不若男人的手,但指間有薄繭,摩挲著衣服沙沙作響。

他正望著她,她於是也捧起酒卮,學著他的樣子一飲而盡,酒作蜜味,入喉極香,微微有點辣,嗆得咳嗽起來,他伸出手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她只覺得心中發熱,也不知是因為吃了酒,還是因為他的手。不知為什麼,他的手忽然停留在她的肩頭,一直過了很久都沒有放下,她慢慢抬起頭來,卻見他目光虛虛地越過了她,只望著窗外,這日是十五,月色遍地如水銀,彷彿一層輕紗,籠在天地間。

有風過,吹得燭焰搖動,她不由得輕聲叫了聲:“王爺。”

他終於收回了目光,對著她笑了一笑。

彷彿只略闔了闔眼,天還沒有亮,已經是卯初時分,必得要起身了。

上房裡侍候的丫鬟們魚貫而入,洗漱更衣。豫親王換了朝服,她第一次看到他穿朝服,束髮金冠,赭色的江水海牙,已經近乎於御用的赤色,腰束金鑲白玉版帶,只顯得長身玉立,英氣勃發。室中掌著明燈,四下裡明亮如晝,她訝然發覺,二十七歲的攝政王,兩鬢已經略染風霜之色。

刺金繡雉的翟衣比昨日的嫁衣更要繁複精美,四五個丫頭幫忙一層層地穿戴,罩上褙子,最後是寬三寸二分、長五尺七寸的霞帔,繞過脖頸,披掛在胸前,下端垂著金玉瓔珞墜子。髮間更插戴沉重的九翬四鳳冠,這是正式的大妝,因為立時要進宮去謝恩。

喜兒小心翼翼捧著鏡子,交錯倒映在案上鏡中,讓她看髻後插戴的珠花,她卻從大銅鏡中望見他的臉,他更衣比她要快,所以只是在一旁含笑望著盛妝的她。

畫眉深淺入時無,她忽然想到這句詩,心底不由一甜。

她乘轎,他騎馬,方至宮門,遠遠已經見到內官候在一旁,高聲道:“有旨意。”

豫親王並不下馬,就於鞍上欠了欠身,示意內官宣旨,原來是太后懿旨,賜攝政王妃宮內乘輦。

這是後宮妃嬪方才能有的殊榮,她心中惴惴不安,但豫親王只說了句“謝太後恩典”,便示意她上了步輦,只聽得抬輦的內官腳步又輕又快,而豫親王依舊乘馬,“的的”清脆的蹄聲響在她輦前。

這是她第一次入宮,穿過宏偉軒麗的德撫門,舉目只見金碧輝煌的層層琉璃重簷,連綿如碧海,而朝陽映照其上,耀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一重重的垂花門,穿過筆直的天街,漫長的宮牆彷彿兩尾赤色的巨龍,延伸至遙遠處。她這才明白為什麼要乘輦,因為步力無法可及。

最後在垂華門外降了輦,豫親王亦下了馬,有內官自門中迎出,她瞧那服色是正三品,便知此人即是被稱為“內相”的慈頤殿總管太監王叢。果然,只見那內官已經疾步下了臺階,跪下行禮:“奴婢見過王爺、王妃。”豫親王道:“有勞王公公。”

王叢笑起來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縫,滿臉堆歡:“王爺客氣了,請王爺、王妃隨奴婢來。”

步上漢白玉階,又有一對女官笑吟吟迎出來,齊施一禮便轉身引得二人入殿。殿中極靜,金磚上另鋪了釜州所貢織花厚毯,侍立的女官皆是六品以上品秩,靜幽的殿中唯見女官軟金冠上垂翅顫顫。她聽見自己長長的裙裾拂過,沙沙一點輕響,心裡不知為何有點發慌,他卻伸出手來,握住了她的手。

面南的寶座上,端坐著一位雍容的貴婦,隔得遠,只能看見她赤色的翟衣,彷彿雲天深處的一抹流霞,漸漸走得近了,可以看清她頭上華美的九龍九鳳冠,垂下細密的流蘇,在深邃幽暗的殿宇深處,如水波般溢位珠寶華然的麗光,她知悉這便是當今的皇太后慕氏。

於是雙雙按禮制跪拜,行了見駕的大禮。

“快快請起!”皇太后的聲音清越婉轉,十分悅耳,“賜王爺王妃坐。”

立時有內官端過椅子,再謝過恩方坐下,她這才大著膽子抬起眼來,看清了太后的容貌。今年二十二歲的皇太后,美豔仍如十八九歲的麗姝,雍容華貴中透出嫵媚嬌麗。盈盈一笑間,竟然令人覺得神動意搖。

“七妹妹生得好容貌,七爺真是有福氣。”皇太后含笑道,“七妹妹不要拘束,原本就是一家人。”

內官們奉上茶,她又起立謝恩,皇太后又是一笑:“七妹妹別這樣客氣,何況往後還要常常進宮來,陪我說說話才好。”她語氣極是柔婉動聽,說得好一會兒話,皆是些家常閒語,似乎真的如尋常妯娌一般。湘意的一顆心終於漸漸放下,覺得這高高在上的皇太后,其實十分平易近人。

“啟稟太后,皇上來了。”王叢尖細的聲音響起來,豫親王放下茶碗站了起來,她亦連忙起身,剛一轉身,已經見著小小的身影在門口一晃,彷彿一支小箭射入殿中,後頭跟隨簇擁著大堆的宮女太監,為首的內官亦是三品服色,直急得滿頭大汗:“哎喲!萬歲爺!慢些!慢些!”

“七叔!”小皇帝一直撲進豫親王懷中,豫親王蹲下來,伸手替那小人兒整理袍帶,抬起頭來注視著凝汗的晶瑩面龐,笑著說:“皇上又長高了。”

小皇帝伸手摟住他的脖子:“七叔這幾日都不來看朕,郭正一說你娶新嬸嬸去了,七叔,娶新嬸嬸好玩麼?”

一句話令得殿中人都笑起來,連皇太後都笑了,湘意襝衽為禮:“臣妾見過皇上。”

“免禮。”嗓音清亮,烏溜溜的一雙黑眼珠打量著她,彷彿是疑惑。

皇太后道:“棣兒,放開你七叔,像什麼樣子?莫叫你七嬸嬸笑話。”

小皇帝越發像扭股糖似的:“七叔教朕開弓吧,七叔答應了教朕的。”

豫親王道:“等過幾日閒了,臣再教皇上。”

小皇帝撅著嘴道:“你幾日得閒?朕打發人去找你,你不是在內閣就是在樞密院,總沒工夫來陪朕玩。”

皇太后款款步下御座:“別纏著你七叔胡鬧,棣兒,你瞧新嬸嬸長得好不好看?”

小皇帝這才又打量了湘意一眼,說:“好看。”內官宮女們皆忍俊不禁,誰知小皇帝又補上一句,“沒有母後好看。”

到底只是四歲的孩子,天真爛漫口無遮攔,豫親王彷彿怔了一下,湘意倒忍不住笑了,皇太后亦笑了:“這孩子,就會胡說八道。”

小皇帝一來,殿中便熱鬧許多,他纏著豫親王問東問西,極是親熱,皇太后只是在一旁笑吟吟看著,聽著小皇帝脆生生的聲音告訴豫親王,這幾日自己新認得了什麼字,又有了什麼新玩意,哪個內官逮到了好大一隻蟋蟀給他……皆是稚聲稚氣沒要緊的閒話,而豫親王聽他講得津津有味。

他們在宮中耽到午時,又領了皇太后的賜宴,方才向皇太后告退。皇太后喚了聲:“如意。”只見一名婉侍應聲捧出一隻金盤,皇太后笑道:“七妹妹別嫌棄,當是見面禮吧。”

這是賞賜,謝恩之後方接了過去,原來是一雙白玉釧,雕琢成纏枝蓮花,觸手生溫。皇太后親自替她籠到腕上,執著她的手道:“以後就是一家人,七妹妹要常來。哀家一個在宮裡頭,也悶得慌,總想著妯娌能來走動走動。”

語氣甚是誠懇,回府的轎中她想,其實瞧起來王爺與皇太后並非劍拔弩張,一觸即發,尤其對小皇帝,王爺倒是真心疼愛,不若外間傳說。

回到府中先換衣裳,豫親王便遣人來請:“王爺請王妃到後堂。”

於是忙帶著喜兒去了後堂,只見豫親王坐在那裡,見著她道:

“也沒什麼事,你先坐下來,見見家裡人。”

從昨日進府到今日,果然還沒有見過王府中諸人,首先見禮的便是豫親王的義子,單名一個曜,由乳母引著粉妝玉琢的小人兒。未過門之前,也聽過幾句閒言碎語,有人說這是豫親王親生之子,因為生母是一名歌伎,身份卑下,所以才認作義子,亦有人道這是豫親王摯友之子,父母雙亡,所以收為螟蛉。

三四歲的孩子,雖然猶帶稚氣,可是行動有禮,跪在錦墊上規規矩矩地磕了頭:“見過母親大人。”湘意只覺得心底一軟,忙忙扶起來,牽著他的小手,只覺得這小小人兒十分惹人憐愛,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秀氣得像女孩子,倒彷彿在哪裡見過一般。

然後便是豫親王房中的大丫頭:“奴婢碧珠見過王妃。”這亦是湘意未過門就聽過的名字,連忙也伸出手攙住了,說道:“不必多禮。”只覺得這碧珠是個眉目清秀、落落大方的人。豫親王並不好色,雖然一直未娶,房中也只有這個大丫頭,聽聞府中皆是她在管事。果然見過了諸人,碧珠又獨獨留下來,先施了一禮,然後雙手奉上一雙對牌,道:“如今王妃來了,奴婢們也有了主心骨,這是府裡的對牌,日後聽憑王妃差遣。”

湘意道:“你是侍候王爺的人,日後諸事我也要倚仗你。”她話說得十分客氣,碧珠忙道:“王妃言重了,奴婢不過在府裡多呆了幾年,這府裡的人和事,比王妃多知道些罷了,日後王妃有什麼事,儘管吩咐便是。”然後便轉臉問,“他們都來了麼?”

一個丫鬟答:“都來了。”

原來是二門內管家的婆子們,一一進來見禮。偌大的王府,各處的差事亦多,每日大事小事,亦有數百件。朝中王妃、公主、誥命們往來,生辰做壽,婚喪嫁娶,幾乎日日都有,何處該送禮,何處送禮該輕,何處送禮該重,何處既要送禮亦要赴宴……中間皆要拿捏妥當,而府中諸事亦多,湘意忙了足足兩三個月,幸得碧珠如左膀右臂,喜兒亦十分得力,方才將府裡的諸人諸事都理順了十之八九。

這一陣忙,已經入了秋,天氣一日比一日涼了。豫親王要預備上苑秋狩之事,所以晚間特意進上房來,湘意正與喜兒吃飯,忽然聽到外頭一陣腳步聲,接著是內官尖細的聲音:“王妃,王爺來了。”底下人都留在了門外,只有多順侍候豫親王進來,湘意不妨今日他這麼早進來,忙笑著站起來:“王爺今日回來得倒早,用過晚膳沒有?”豫親王公事多,十日裡頭,倒有九日不在府中用膳。偶爾回府中來,多半又是在外頭書房裡跟屬官幕僚應酬,此時只見小幾上放著幾碟清爽小菜,另有一海碗紫粳米細粥,說:“今天我就在這兒吃吧。”

湘意忙叫喜兒:“叫廚房加幾個菜來。”豫親王道:“不用了,看這幾樣就很清爽,我就喝碗粥。”

湘意於是拿了牙箸,親自撥了一碗粥雙手捧給他,豫親王接過了粥,也不過撥了兩口,就又撂下了。湘意見他眉頭微皺,倒彷彿有心事,不由得叫了聲:“王爺。”

“嗯?”豫親王倒似驟然回過神來,對著她笑了一笑,說道,“過幾日就要秋狩了,皇上年幼,照舊年的例子都是我代皇上去,這一走就得一個多月。”說到這裡,忽又停了一停。湘意道:“王爺放心,這府裡的事我雖還不大熟,但有碧珠幫著我,王爺只管忙正事就是了。”

豫親王忽又一笑,說:“我也沒什麼不放心的。不過曜兒還小,我想著從明日起叫他進來跟你住,你也好照應些。”

湘意倒是真心喜歡那孩子,聽見豫親王這樣說,很是高興,立時就命人去收拾屋子。豫親王吃了半碗粥,臉上倒微有倦色,接了喜兒絞的熱毛巾,擦了一把臉,卻將那毛巾握在手裡,束成一把,有一下沒一下打著掌心。過了好一會兒,似乎下了什麼決心,將毛巾往几案上一撂,起身就往外走。湘意倒不妨他此時還要出去,於是叫了聲:“王爺。”

豫親王回過頭來,有幾分歉然地說:“我還有事要去外頭,你早些睡。”

湘意聽他這樣說,知道他有正事要忙,所以讓喜兒剪了燈,又挑了兩支線來繡,一直到倦了方睡下,剛睡下沒有多大會兒,忽然聽見有人輕輕地拍門,低低地叫了兩聲“王妃”。

豫親王不在的時候,喜兒就睡在外間,聽見聲響忙披衣起來,問:“是誰?”

是後頭暄日堂的乳母打發來的人,說是曜公子突然急驚風,瞧那病勢兇險,所以一刻也不敢耽擱,立時來回稟王妃。湘意聽見說,立時也穿衣起來了,一邊穿大衣裳一邊吩咐:“快叫人去請大夫,日常給小公子瞧病的是誰?快打發人去請!”急急地打發了人去,又跟喜兒去暄日堂。

一走進屋子,只見乳母抱著孩子,急得直掉眼淚,那孩子裹在被中,只見小臉通紅,牙關緊咬,兩目上視,呼吸卻是急一陣緩一陣。湘意從來不曾經過這樣的事,不由得心裡發慌,連催了幾遍大夫,又打發人出去稟報豫親王。幸得不過片刻張太醫就趕來了,立時診脈開方子。

因為太醫要診脈,所以湘意暫且迴避了,那西廂屋子裡只點著一盞燈,湘意心中著急,坐在那裡默默無語,忽然見著人影在外頭一晃,喜兒眼尖瞧見了,問:“那不是徐炳?”果然是打發去回稟豫親王的小內官徐炳,他進來趴在地上磕了個頭,哭喪著臉說:“回王妃,奴婢沒找見王爺。”

湘意雖然著急,可是並不糊塗,不由得一怔,問:“王爺不在外頭書房裡?”

“各處都找遍了,都沒見著王爺。”

湘意不由又是一怔,問:“那去問問門上,王爺是不是出去了?”說了這句話,忽然見喜兒給她遞眼色,便說道,“罷了,不必問了,你先下去吧。”

徐炳磕了一個頭,退了出去。丫鬟已經拿了太醫開的方子進來給她看,她不懂藥理,匆匆看了一眼,說:“拿到外頭去給趙先生看了,再煎藥。”

那趙先生是豫親王的心腹,與旁的清客不同,獨自住在府外衚衕拐角一處跨院裡,此時內官來拍門,小廝叫醒了他,將方子拿給他看,他聽說是曜公子得了急病,不敢怠慢,立時在燈下細細地看了方子,又問:“王妃怎麼打發你上我這兒來了?”

那內官原是上房當差的,比徐炳要機靈許多,悄悄地道:“王妃找不著王爺,一時著了急,叫我先把方子拿來請先生過目。”

趙先生哦了一聲,問:“那王爺那裡呢?得了信沒有?”

“多公公遣人進宮去了,只怕王爺這時已經知道了。”

趙先生聽他這樣說,便不再言語,將方子交給他,說道:“就照這個方子煎藥吧。”

那藥十分靈驗有效,吃了藥不久,孩子就昏沉沉地睡了過去。湘意這才松了口氣,喜兒勸她:“王妃還是回屋裡躺一躺吧,天都快亮了。”湘意搖了搖頭,說:“我再坐一會兒。”又守得片刻,見窗欞上漸漸泛白,而孩子睡得安穩,發熱也退了,不由得籲了口氣,帶著喜兒回上房去。

本來從暄日堂回去,一路筆直的青磚路,但湘意偏偏從迴廊上拐了彎,這一下就繞得遠了。天剛剛透出幾分光亮,日頭還沒有出來,天是極薄的青灰色,倒像是薄胎的坻窯花瓶,隱隱透著雲意。沿著曲徑兩側,皆是搭的花架子,牽藤走蔓,風吹過有露水滴下來,喜兒怕湘意受涼,低聲道:“小姐,還是回去歇歇吧,差不多熬了一整夜了。”

湘意被風一吹,倒覺得神氣爽快了不少,抬起頭來看了看天色,說:“不睡了,天都要亮了。”

回到上房裡洗漱,喜兒又侍候換了衣裳,正梳頭,忽然內官來稟報:“王爺回來了,到後頭去看小公子,只怕過會兒就要到王妃這裡來了。”

果然過不一會兒,豫親王便進來了,跟她說了幾句小公子的病情,又看了太醫擬的方子,因為已經到了時辰,所以換了朝服要上朝去,湘意看三四個丫鬟跪在那裡替他換衣裳,忽然道:“王爺什麼時候走?”

豫親王怔了一下,才明白她是問自己什麼時候動身去上苑,於是答:“欽天監挑了吉時,明日離京。”

湘意低頭思忖了一會兒,又問:“王爺若是無事,今日能不能早些回來?”

豫親王遲疑了一下,但旋即答應了她。

成親幾個月來,她從未曾特意央求過他什麼事,所以他也就擱在了心裡。恰恰這日事情也少,下了朝,內閣議了幾件要緊的事便散了,豫親王雖有幾件不相干的應酬,亦被他隨口推掉了,徑直打道回府。誰知剛傳了轎,還沒有走出宮門,一名內官追上來,一迭聲只叫“王爺”。

豫親王在轎中聽這聲音,便知道是慈懿殿的內官秦松,當下並不理會。秦松追上來,喘吁吁地扶著轎杆,一路走,一路隔著轎窗道:“王爺……王爺只當可憐奴婢……王爺這樣一走,奴婢們的腦袋可真難保了……王爺……”因為轎伕走得快,秦松越發只是喘著大氣哀求,“王爺……求王爺好歹說句話……王爺便不看僧面也看佛面……”自顧自咬了咬牙,說,“難道王爺真的一輩子不理睬了?”

豫親王在轎中聽得他最後一句話,心裡沉了沉,終於將足一頓。轎子緩緩地降下來,秦松眉開眼笑,親自上前來打起了轎簾,說道:“就知道王爺最體恤奴婢們。”

慈懿殿素日裡焚著上好的沉水香,幽幽淡淡。秦松引他入了暖閣,悄無聲息就退了下去,暖閣之中靜悄悄的,唯有崔婉侍在簾前,見著他,默默屈膝行禮,替他攏開簾子,待他進去,亦悄悄地退出去了。

重簾後是十八扇的紫檀泥金屏風,鏤金錯玉,花鳥人物,色彩繽紛,無一不美。他繞過屏風,帳幔層層,隱隱綽綽可以瞧見帳幔深處的八寶牙床,室中雖未見焚香,卻有幽香脈脈細細,如能蝕骨。他在梨花案前坐了,隨手拿過茶壺給自己斟了一杯茶,默默啜著。

那茶水已經溫吞了,喝在口中又苦又澀,正兀自出神,忽然覺得暗香襲人,果然,一雙素手伸過來,含笑道:“這茶涼了,王爺仔細傷胃。”

他隨手將杯子往桌上一撂,淡淡地道:“我現在也來了,有什麼話直說便是。”

如霜“哧”地一笑,因剛歇了午覺起來,所以只穿了一件夾紗素衣,亦沒有梳鬟,長髮如墨玉般瀉在銀白紗衣上,襯得脂粉不施的一張清水臉,越發顯得明眸皓齒,依稀仍有少女的風華。她眼波欲流:“原來你還在生氣?早知道我就不打發人請你進來,等你不生氣了再說。”見他並不理睬自己,便幽幽嘆了口氣,說道,“我原以為沒什麼要緊事,所以才沒叫醒你,你若是為這個怪我,那可冤死我了。”見他仍不做聲,於是又道,“其實也是有正經事與你商量,明兒你就要走了,你既然不放心,不如把她也帶去上苑,省得你疑心我。”

豫親王這才看了她一眼:“她是個老實人,你別打旁的主意。”

“喲,”如霜又不禁笑了,“我不過算計了你一遭兒,你就拿我當壞人防著。她是老實人,她要是真老實,怎麼會三更半夜打發人四處尋你?”

豫親王怫然而起,如霜忽然伸出雙臂,摟住了他的脖子,輕紗煙袖直褪下去,露出象牙也似的一雙玉臂,彷彿凝脂一般交纏於他頸中。豫親王怒道:“快放手,若讓人瞧見,成什麼樣子?”

她執拗起來:“我不放,她一日不見了你,就能尋你,你還只管迴護她。我在這宮裡苦挨著,你什麼時候替我想過?兩三個月了,好容易昨夜來一趟,早上起來為一點小事,還發那樣一場脾氣。”說著就掉下眼淚來,豫親王待要將她的手拉開,剛捏住了她手腕,卻聽見她“唉喲”了一聲。秀眉微顰,彷彿吃痛,他低頭一看,只見那如玉皓腕之上一圈烏青,看著煞是嚇人。卻是今日早晨與她起了爭執,拂袖而去的時候硬掰開她的手,終究是自己使力太過,到底傷著她——這麼緩得一緩,滿腔怒火不由熄了大半。如霜將臉埋在他胸口,如小孩子般啜泣起來。豫親王只覺得襟口微涼,想必是她的眼淚浸溼了自己的衣裳,嘆了口氣,終於沒有推開她。

因為入秋日子短了,不一會兒天已經黑下來,王府裡傳了燈,喜兒侍候湘意吃了飯,見湘意獨自坐在桌邊,託腮對著燈怔怔地出神,不由問:“小姐今兒晚上還做不做針黹?”

湘意形容懶懶的:“罷了,早些睡吧。”

於是喜兒帶人鋪了床,又放了帳子,湘意原是有心事的人,輾轉良久,方才朦朧睡去。這一覺睡得並不踏實,朦朦朧朧彷彿天已經亮了,自己獨自在園子裡,四面花樹婆娑,卻連一個人也不見,喜兒亦不在身邊,心中想,這丫頭又往哪裡淘氣去了。一路這樣想,一路沿著碎石小徑往前走,走著走著,假山障子那頭突然繞出個人來,唬了她一跳,定晴細看,卻是豫親王。一顆心才落了下來,迎上去叫了聲“王爺”,誰知豫親王一語不發,竟然拔劍就朝她胸口刺來,她又驚又駭,只不明白他為何如此,長劍已經透胸而過,她痛得驚叫:“王爺!”

“王妃!王妃!”

喜兒喚了好幾聲,她才漸漸醒過來,原來是南柯一夢,枕頭已經哭溼了冰涼的一片,胸口仍在隱隱作痛,竟一時不知是夢是真。喜兒倒了盞茶來,她慢慢地吃了,方覺得定下神來。喜兒道:“王妃這是怎麼了?倒

像是魘著了似的。”

她嘆了口氣,喜兒又道:“王爺昨日不是剛打發張海山送了家信回來?王妃也別太記掛,再過些日子,王爺就回來了。”

是啊,再過些日子,他就該回來了。

這麼一想,一顆心也漸漸安定了。

第二日一早,宮裡卻遣了人來,言道奉了皇太后的口諭,請豫親王妃進宮去說話。

湘意第一次獨自奉召,不免有點惴惴不安,換了翟衣鳳冠,乘轎進宮。一進慈懿殿,才知道好幾位王妃、誥命都在,還有幾位穆宗皇帝的太妃,皆是些年紀並不甚長的貴婦,圍著皇太后,如眾星捧月般,你一言我一語,鶯鶯嚦嚦正說得好不熱鬧。

她行過見駕的大禮,皇太后忙命人攙起來,步下御座,親攜了她的手,讓她與自己同坐。湘意再三推辭不敢,皇太后笑著向眾人道:“我這七妹妹就是這樣見外呢,像七爺一樣,斷不肯失了禮數。其實關起門來都是一家人,成日跪呀拜呀,弄得我跟菩薩似的,只差要把我供起來。”

眾人皆笑道:“日子久了,豫親王妃自然跟我們一樣,在太后面前再不拘束了。”

自此後,皇太后隔幾日總要召湘意進宮去,於諸王妃中視她最為親厚。喜兒道:“一半固然是因為王爺的緣故,一半也是因為小姐你性子好,誰不喜歡?”

湘意不由得嘆了口氣,心下明白,皇太后如此籠絡自己,泰半還是因為豫親王的緣故。

這日皇太后又傳了她進宮去,先說了些家常話,恰巧行宮裡遣人回來,皇太后便叫了進來,細細問了豫親王的起居飲食,轉臉對湘意笑道:“虧得有七爺,這朝裡朝外的事情,都是七爺撐著,旁的不說,就每年這秋狩,不僅是祖宗立下來的規矩,更還要召見外藩、撫慰邊臣,若不是七爺,我們孤兒寡母該有多為難。”

湘意忙謙遜了幾句,皇太后又頒賜了許多東西,命送去上苑給豫親王。湘意每次入宮,皆蒙賞賜,不外食物玩器、衣料首飾。這日皇太后笑道:“賞他不賞你,可不公平,哀家留了好東西給你。”

原來是南荑新貢來的脂粉,開啟來香氣馥郁,滿殿皆聞。一旁的楚王妃笑道:“真香,竟不遜於太后平日用的‘百花髓’,可見真是好東西。”

皇太后日常薰衣所用香料甚是獨特,名為“百花髓”,配方甚秘,外間皆無。皇太后笑道:“我那個香你們都不便用,只因裡頭有麝香,你們都是要養兒養女的人,受不得這個,倒不是我小氣,不肯把方子給你們。”

這樣一說,話題自然轉到魯王府新出的一樁事上,原來魯王新納了一名愛妾,入府不久就懷了身孕,魯王年過四旬卻無子,自然歡喜得幾乎將那小妾要捧到天上去。誰知沒幾日,那小妾無緣無故卻小產了,追查下來,原來是魯王妃暗中命人使了掉包計,把那小妾屋裡的焚香全換成了麝香,魯王氣得上奏摺要休妻,一時成了笑話。

楚王妃道:“魯王妃平日瞧著不言不語的,沒想到這樣狠心,總歸是一條人命。”

皇太后笑道:“女人嫉妒起來,那可說不準,再狠心的事情也做得出來。”

湘意因為經常入宮去,諸王妃間又頗多應酬,所以日子倒過得極快,一晃便到了豫親王回京的日子了。闔府上下都極是歡喜,湘意早早命人備了家宴,待到了晌午,豫親王卻只遣了多順回來:“王爺進宮去了,太后照例要賜宴,韓大人、周大人他們又等著替王爺洗塵,王妃還是別等了。”

等豫親王回府來,已經差不多三更時分,踉蹌進上房來,見她還沒有睡,倒覺得有幾分歉意:“不是叫你別等了。”

湘意見他樣子倒像醉酒,於是親自絞了熱毛巾給他擦臉,豫親王像是真的喝多了,歪在榻上跟她說了幾句話,酒意上湧,便朦朧欲睡。丫鬟見狀忙要上前來,湘意擺手止住了,自己輕輕地替他脫了靴子,聽他鼻息勻停,原來已經睡著了。丫鬟們都退了出去,她輕手輕腳替他解開袍子,忽然見著他頸窩裡有一道傷,仔細一瞧,竟然是兩排整齊的小小牙印,細微如月,分明是女子的齒痕。只覺得頭頂上彷彿炸開一個霹靂,呆呆地看著,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那齒痕微紫,有幾點細如針尖的殷紅凝血,是今日方才有的新傷。

而他回京後即刻進宮,領宴,出宮後又至首輔府中,再無閒暇往別處去,亦無可能往別處去。

她渾身發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她不敢想,亦不能想,指甲深深地嵌進了掌心,也不知道疼。

不知過了多久,燈花爆了一爆,她才回過神來,替他脫了袍子,拉過被子替他搭上。豫親王翻了個身,卻重新沉沉睡去了。她也慢慢地躺下了,兩眼望著帳頂,密密匝匝的繡花,百子百福,那些黑沉沉的花紋壓下來,一直壓下來,壓得她透不過氣,幾乎要窒息。但天卻一分一分地亮起來,窗紙漸漸地透了白,秋蟲唧唧的聲音低下去,外頭丫鬟踮著腳輕輕走動的聲音,院子裡有人進來,還有內官壓低了嗓門說話的聲音,她都聽得清清楚楚,連窗後簷下秋葉墜地,嚓的一聲輕響,都清晰得如同震天動地。喜兒在外頭輕輕叩門:“王妃,該起了。”

她掙扎著坐起來,只覺得天旋地轉,四周的一切都在旋轉,天地顛倒過來,她想一頭栽下去不再起來,但閉了閉眼,終於站穩了。豫親王也醒了,在乍然甦醒的那一剎那,彷彿有絲茫然地看了她一眼,她心裡想,他到底是在看誰?

他到底是在看誰?

心底似有萬蟲齧噬,再無寧日。

她迅速地憔悴下去,皇太后依舊時常召她進宮去,每每拉了她的手感嘆:“七妹妹怎麼又瘦了?總叫太醫瞧瞧,擬個方子才好。”

她只是笑笑:“多謝太後垂愛,不過是胃口不好,哪裡用得著興師動眾。”

皇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身子不好就要調養,我明兒叫胡太醫瞧瞧你去,給你配些養生的丸藥吃。”

第二日倒真的打發了胡太醫來,細細地診了脈,然後出去開方。她原以為左不過又是山參、當歸之類的溫補之藥,誰知不過一會兒,喜兒竟然歡天喜地地進來:“王妃!是喜脈!太醫說是喜脈!”

喜脈?

她怔怔良久,才聽明白這個詞,已經湧進來一屋子的丫鬟內官,磕頭的磕頭,道喜的道喜,她心裡竟然沒有一絲歡喜,反倒只覺得茫然。

晚間豫親王回來了,自然已經知道了,他的樣子倒似十分高興,囑咐她將家事暫交給碧珠。終於覺察她身子在微微發顫,伸手握住她的手,問:“怎麼了?是不是冷?”

湘意忽然抱住他的腰,將臉貼在他的袍子上:“王爺。”

他倒有點啼笑皆非的樣子,因為從來不曾見過她這樣子,只問:“到底怎麼了?”

她說不出話來,心裡一陣陣發寒,仰起臉來,說道:“王爺,我近來精神不濟,只怕太后召我進宮,若有什麼失儀的地方,那就不好了。”豫親王想了想,說道:“如今你身子不好,太后想必不會再宣召,如果宮裡來人,我叫多順替你回了便是。”

她放下一半心,但仍舊是惴惴不安,幸得太后知道她遇喜,除了賞下不少東西,又特旨不必謝恩。日常常往來的楚王妃、徐王妃都來探視,又帶來太后的許多賞賜。

因到了年底,各衙門臘月裡封印,所有的事都要趕著辦完。而祭天、祀廟諸事,皆得豫親王代皇帝而為,所以他忙得昏天暗地,又入齋宮,一直不得回府。

一直到了臘八節,百官皆要入宮赴避寒宴,各誥命亦要入宮領粥,因天氣冷了,豫親王並未騎馬,而是與湘意一同乘車入宮。湘意聽著車輪轆轆,便如輾在自己心上一般,手心裡微微沁出了汗意,大毛出鋒的紫貂領子絨絨地拂在臉上,越發覺得焦躁。豫親王伸手握住她的手,她勉強笑了一笑,說道:“王爺今日可要少吃些酒,回家還要吃粥。”

豫親王答應了,只覺得她手心冰冷溼膩,不由得問:“怎麼了?手怎麼這樣冷?”

她微微搖了搖頭。

在暨華門前兩人下了車,他入乾元殿,她往後宮,領受太后的賜宴。

這樣的日子極是熱鬧,除了酒宴,太后還傳了戲班雜耍,鐃鈸大樂響過了,又是細樂鼓吹,更有雜耍走索,原來是十來歲兩個小姑娘,持彩練舞在半空一條細索上,兩人還做出跟斗、翻騰、下腰、疊立等驚險之舉,只見彩練飛舞,天花亂墜,矯然若有仙姿,看得女眷們屏息靜氣,目不轉睛。只有湘意留意著正殿當中那花團錦簇的御座,過不一會兒,太后果然起身更衣去了。

湘意慢慢地靠在椅背上,對喜兒說:“我身上有點不大舒服,你悄悄去找多順,看王爺在哪裡。”

喜兒答應著去了,過了許久方才回來,低低叫了聲“王妃”,說道:“王爺不在前頭,連多順也不知往哪裡去了,奴婢不敢亂走,也不敢多問,就先回來了。”她見湘意臉色煞白,只以為她身上不舒服得厲害,忙道,“要不王妃向太後告退一聲,奴婢侍候王妃先回去。”

過了好一會兒,才見湘意輕輕點了點頭。

於是喜兒扶了湘意站起來,繞過屏風障子,徑直往殿後去,進了垂花門,遠遠就見太后跟前的四品內官秦松坐在臺階上,一見了她們兩個,忙起身相迎,笑嘻嘻地行了禮:“見過王妃。”

“煩公公通傳一聲。”

“太后有些頭痛,所以換了衣服歪著呢,大過節的,不叫奴婢們驚擾人,所以沒教前頭知道。”秦松笑道,“王妃有什麼事,只管吩咐奴婢就是了。”

湘意道:“我身上乏起來,所以來向太後請辭,既然如此,煩公公跟太后回稟一聲就是了。”

秦松道:“奴婢遵命,王妃只管自便。”

湘意便扶了喜兒往外走,偏生喜兒眼尖,瞧見夾道裡一名青衣內官探頭探腦,正往外頭張望,瞧那身形再眼熟不過,正是豫親王跟前的張海山,只不明白他為何會在這裡?她脫口要叫,湘意卻狠狠地掐了她手腕一把。她猛然抬頭,這才發現湘意臉白如紙,唇上半分血色也沒有,而她身上繫著的那件紫貂斗篷,竟然在瑟瑟抖動。

一直走出了垂花門,走過了長長的宮牆夾道,湘意才驟然收步,她本來走得又疾又快,喜兒幾乎都跟不上,見她猛然停下來,不由自主叫了聲:“王妃。”

湘意彷彿喘了一口氣,天漸漸發灰,變黑,眼前的一切都看不清了,只有那宮牆,像兩垣紅色的血痕,一直逼到眼底來……

暖閣裡有地龍,又置了火盆,窗紙本就固封嚴實,重簾層帳四合低垂,更密不透風。屋子裡靜極了,只看到地上鏤雲銷金鼎裡,碧青的一縷輕煙,筆直筆直的細細煙柱,直散入半空中去。如霜微微有了汗意,覺得熱,將錦被褪開些去,一手支頤,探過去輕輕地吹了口氣。

那口氣吹在後頸間,想是有些微癢,他不由得微微一動。

“定灤。”她的聲音又滑又膩,彷彿蜜一般,不知為什麼,他低低地笑了一聲。她伸出手來扳他的肩:“你笑什麼?”

他終於翻過身來面對她,太近,四目相對,他移開目光去,她烏黑的長髮鋪在枕上,迤邐如青雲,他隨手拈了一縷,絲絲纏入指間:“我笑你每次算計我之前,就會這樣親暱待我。上次是因為戶部的事,上上次呢,則是因為賀州出缺……所以我在想,今天你會算計我什麼?”他撒了手,縷縷髮絲自指尖滑下,又紛揚落在了枕上。

她一雙黑曜石般的眸子定定地瞧著他,而他彷彿有點疲倦,闔上了眼睛。

過得片刻,如霜才彷彿嘆了口氣,慢慢地起身下榻,開啟妝奩,小小的菱花鏡子,只映著半張臉,她隨手取了犀梳,幽幽地道:“原來你心裡總歸是防著我,我哪怕算計,也沒有替旁人算計——”說到這裡,忽然頓住了,因為看到鏡中滿頭的青絲中,竟然夾著一絲銀光,她怔怔地伸出手捉住,果然是一根白髮,白得並不厲害,如同初秋衰草葉尖上濡染的霜意,夾雜在墨玉樣濃密的髮間,彷彿是她自己看錯了。

她怔了好一會兒,才又叫了聲“定灤”,他沒有答應,像是睡著了。

她立在那裡,暖閣裡本來極暖和,但她只穿了一件素綢中衣,漸漸覺得冷,四面的寒意彷彿潮水,一點點侵上來,她慢慢地抿起嘴角。忽然指尖用力,頭皮微微一痛,如被蟻噬,那根白髮已經被生生扯掉了。

崔婉侍在簾外叫了聲:“太后。”

她問:“什麼事?”

“豫親王妃出事了。”因隔著簾子,崔婉侍的聲音聽上去彷彿有點遙遠,“王妃在暨華門外摔倒了,只怕不大好了。”

她回過頭去看他,他已經翻身坐起,目光亦正掃向她。

她只來得及說了句:“不是我——”

而他那一剎那的眼神令她心寒,她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裡,看著他匆匆離去。

放開手,暖閣朝南有一列明窗,冬日微薄的陽光映在掌心,什麼都沒有,指間只纏著自己那根白髮,在日光下彷彿輕觸就融。

她才二十二歲,已經熬出了第一根白髮,在這寂寂深宮裡。

她笑出聲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抬手拭掉腮邊的冷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