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了好久,直到裴照走過來,他輕輕地叫了聲:“太子妃。”然後道,“末將的人說,當時他們趕到的時候,只看到阿渡姑娘昏死在那裡,並沒有見到刺客的蹤影,所以只得將阿渡姑娘先送回來。現在九門緊閉,上京已經戒嚴,刺客出不了城去。御林軍正在閉城大搜,請太子妃放心,刺客絕對跑不掉的。”
我看著阿渡塞給我的東西,那個東西非常奇怪,像是塊木頭,上面刻了奇怪的花紋,我不認得它是什麼。
我把它交給裴照:“這是阿渡給我的,也許和刺客有關係。”
裴照突然倒抽了一口涼氣,他一定認識這個東西。我問:“這是什麼?”
裴照退後一步,將那塊木頭還給我,說道:“事關重大,請太子妃面呈陛下。”
我也覺得我應該把這個交給皇帝,畢竟他是天子,是我丈夫的父親,是這普天下最有權力的帝王。有人要殺他的兒子,要殺阿渡,他應該為我們追查兇手。
我拭乾了眼淚,讓身邊的宮娥去稟報,我要見皇帝陛下。
皇帝和皇后都還在寢殿之中,皇帝很快同意召見我,我走進去,向他行禮:“父皇。”
我很少可以見到皇帝陛下,每次見到他也總是在很遠的御座之上,這麼近還是第一次。我發現他其實同我阿爹一樣老了,兩鬢有灰白的頭髮。
他對我很和氣,叫左右:“快扶太子妃起來。”
我拒絕內官的攙扶:“兒臣身邊的阿渡去追刺客,結果受了重傷,剛剛被羽林郎救回來。她交給兒臣這個,兒臣不識,現在呈給陛下,想必是與刺客有關的物件。”我將那塊木頭舉起來,磕了一個頭,“請陛下遣人查證。”
內官接過那塊木頭,呈給皇帝陛下,我看到皇帝的臉色都變了。
他轉臉去看皇后:“玫娘!”
我這才知道皇后的名字叫玫娘。
皇后的臉色也大變,她遽然而起,指著我:“你!你這是誣陷!”
我莫名其妙地瞧著她。皇后急切地轉身跪下去:“陛下明察,鄞兒乃臣妾一手撫育長大,臣妾這一輩子的心血都放在鄞兒身上,斷不會加害於他!”
皇帝並沒有說話,皇后又轉過臉來呵斥我:“你是受了誰的指使,竟然用這樣的手段來攀誣本宮?”
我連中原字都認不全,那個木頭上刻的是什麼,我也並不認識,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東西,所以只是一臉莫名其妙地瞧著皇后。
皇帝終於發話了:“玫娘,她只怕從來不曉得這東西是何物,怎麼會攀誣你?”
皇后大驚:“陛下,陛下莫輕信了謠言。臣妾為什麼要害太子?鄞兒是我一手撫養長大,臣妾將他視作親生兒子一般……”
皇帝淡淡地道:“親生兒子……未必吧。”
皇后掩面落淚:“陛下這句話,簡直是誅心之論。臣妾除了沒有懷胎十月,與他生母何異?鄞兒三個多月的時候,我就將他抱到中宮,臣妾將他撫養長大,教他做人,教他讀書……是臣妾勸陛下立他為太子,臣妾這一生的心血都放在他身上,臣妾為什麼要遣人殺他?”
皇帝忽然笑了笑:“那緒寶林何其無辜,你為何要害她?”
皇后猛然抬起臉來,怔怔地瞧著皇帝。
“後宮中的事,朕不問,並不代表朕不知曉。你做的那些孽,也儘夠了。為什麼要害緒寶林,還不是想除去趙良娣。趙良娣父兄皆手握重兵,將來鄞兒登基,就算不立她為皇后,貴妃總是少不了的。有這樣的外家,你如何不視作心腹大患。你這樣擔心鄞兒坐穩了江山,是怕什麼?怕他對你這個母後發難麼?”
皇后勉強道:“臣妾為什麼要擔心……陛下這些話,臣妾並不懂得。”
“是啊,你為什麼要擔心?”皇帝淡淡地道,“總不過是害怕鄞兒知道,他的親生母親,當年的淑妃……到底是怎麼死的吧。”
皇后臉色如灰,終於軟倒在那裡。
皇帝說道:“其實你還是太過急切了,再等二十年又何妨?等到朕死了,鄞兒登基,要立趙良娣為後,勢必會與西涼翻臉,到時候他若與西涼動武,贏了,我朝與西涼從此世世代代交惡,只怕這仗得一直打下去,禍延兩國不已,總有民怨沸騰的那一日;輸了,你正好藉此大做文章,廢掉他另立新帝也未可知。這一招棋,只怕你在勸朕讓鄞兒與西涼和親的時候,就已經想到了吧。你到底為什麼突然性急起來?難道是因為太子和太子妃突然琴瑟和鳴,這一對小兒女相好了,大出你的算計之外?”
皇后喃喃道:“臣妾與陛下三十年夫婦,原來陛下心裡,將臣妾想得如此不堪。”
“不是朕將你想得不堪,是你自己做得不堪。”皇帝冷冷地道,“因果報應,惡事做多了,總有破綻。你害死淑妃,朕可沒有冤枉你。你害得緒寶林小產,將趙良娣幽閉起來,朕可沒有問過你。總以為你不過是自保,這些雕蟲小技,如果朕的兒子應付不了,也不配做儲君。如今你竟然喪心病狂,要謀害鄞兒,朕忍無可忍。虎毒還不食子,他雖然不是你親生之子,但畢竟是你一手撫養長大,你怎麼忍心?”
皇后終於落下淚來:“臣妾沒有……陛下縱然不肯信,臣妾真的沒有……臣妾絕沒有遣人來謀害鄞兒。”
我心裡一陣陣發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敢相信我聽到的一切。平常那樣高貴、那樣和藹的皇后,竟然會是心機如此深重的女人。
皇帝道:“你做過的那些事,難道非要朕將人證物證全都翻出來,難道非要朕下旨讓掖庭令來審問你麼?你如果肯認罪,朕看在三十年夫妻之情,保全你一條性命。”
皇后淚如雨下:“陛下,臣妾真的是冤枉的!臣妾冤枉!”
皇帝冷冷地說道:“二十年前,你派人在淑妃的藥中下了巨毒烏餞子,那張包裹烏餞子的方子,現下還有一半,就擱在你中宮的第二格暗櫥中。你非要朕派人去搜出來,硬生生逼你將那烏餞子吞下去麼?”
皇后聽到他最後一句話,終於全身一軟,就癱倒在地暈了過去。
我只覺得今晚的一切都如同五雷轟頂一般,現在那些炸雷還在頭上轟轟烈烈地響著,一個接著一個,震得我目瞪口呆,整個人都要傻了。
皇帝轉過臉來,對我招了招手。我小心地走過去,就跪在他的面前。他伸出手來,慢慢摸了摸我的發頂,對我說:“孩子,不要怕,有父皇在這裡,誰也不敢再傷害你。當初讓鄞兒娶你,其實也是我的意思,因為我知道你們西涼的女孩兒,待人最好,最真。”
我並不害怕,因為他的手掌很暖,像是阿爹的手。而且其實他長得挺像李承鄞,我從來不怕李承鄞。
皇帝對我說:“好好照顧鄞兒,他從小沒有母親,有人真心對他好,他會將心掏出來給你的。”
不用他說,我也會好好照顧李承鄞。
可是今天晚上的事情還是令我覺得害怕,我由衷地害怕。宮中的一切都那樣可怕,人心那樣複雜,就像皇后,我萬萬想不到是她害緒寶林的孩子沒有了,只因為想要嫁禍給趙良娣。人命在她們眼中真是輕賤,輕賤得比螞蟻還不如。還有李承鄞的生母淑妃,皇后為什麼要害死淑妃,是因為想要奪走淑妃的兒子麼?
這一切太可怕了,讓我不寒而慄。
李承鄞傷得非常重,一直到三天後他還昏迷不醒。我衣不解帶地守在他身邊。
他傷口惡化,發著高燒,滴水不能進,連湯藥都是撬開牙關,一點點喂進去的。
我想這次他可能真的活不了了。
但我並沒有流眼淚。當初最危險的瞬間他一把推開了我,如果他活不了了,我陪著他去死就罷了。
我們西涼的女孩兒,才不興成日哭哭啼啼,我已經哭過一場,便不會再哭了。
李承鄞在昏迷之中,總是不斷地喃喃呼喚著什麼,我將耳朵湊近了聽,原來他叫的是“娘”,就像那次發燒一樣。
我想起皇帝曾經說過的話,我心裡一陣陣地發軟,他真是個可憐的人,雖然貴為太子,可是從小就沒有見過自己的娘。而皇后又是這樣的心計深沉,李承鄞如果知道是她害死了自己的母親,心裡肯定會很難過很難過吧。
很多御醫守著李承鄞。皇帝已經下詔廢黜皇后,朝野震動,可是詔書裡列舉了皇后的好多條罪狀,尤其現在李承鄞生死未卜,大臣們也不便說什麼。我聽宮娥們私下說,皇后的孃家極有權勢,正煽動了門下省的官員,準備不附署,反對廢黜皇后。我不懂朝廷裡的那些事,現在才知道原來當皇帝也不是想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
我上午守著李承鄞,下午便去看阿渡。
阿渡身上有好些傷口,她還受了很嚴重的內傷,阿渡武功這樣高,那刺客還將她傷成這樣,一定是個絕世高手。因為傷口總要換藥,阿渡衣袋裡的東西也早都被取出來,擱在茶几之上。我看到我交給阿渡的許多東西,大部分是我隨手買的玩藝兒,比如做成小鳥狀的泥哨,或者是一朵紅絨花。都是我給阿渡的,她總是隨身帶著,怕我要用。
我的阿渡,對我這麼好的阿渡,都是我連累了她。
我看到那枚鳴鏑的時候,一個念頭浮上心頭,我拿起那枚鳴鏑,靜靜地走開。
東宮所有人幾乎都集中在李承鄞寢殿那邊,花園裡冷冷清清,一個人都沒有。
我將鳴鏑彈上半空,然後坐在那裡靜靜地等候。
沒一會兒,似乎有一陣輕風拂過,顧劍無聲無息地就落在我的面前。
他看到我的樣子,似乎吃了一驚,問我:“誰欺負你了?”
我知道自己的樣子一定很難看,那天哭得太久,眼睛一直腫著,而且幾天幾夜沒有睡覺,臉色肯定好不到哪裡去。
我很簡單地將事情對他說了一遍,顧劍沉默了片刻,問我:“你要我去殺皇后嗎?”
我搖了搖頭。
皇后害了太多人,她不應該再繼續活在這世上。但皇帝會審判她,即使不殺她,也會廢黜她,將她關在冷宮裡。對皇后這樣的人來說,這已經足夠了,比殺了她還令她覺得難過。
我懇求他:“你能不能想辦法救救阿渡,她受了很重的內傷,一直沒有醒過來。”
顧劍突然笑了笑:“真是有趣,你不求我去救你的丈夫,卻求我去救阿渡。到底你是不喜歡你的丈夫呢,還是你太喜歡阿渡?”
“李承鄞受的是外傷,便是神仙也束手無策,熬不熬得過去,是他的命。可阿渡是因為我才去追刺客,她受的是內傷,我知道你有法子的。”
顧劍陰沉著一張臉:“沒錯,我是有法子救她,但我憑什麼要救她?”
我頓時氣結:“你曾經說過,如果我遇上任何危險,都可以找你,你卻不肯幫我!”
顧劍說道:“是啊,可是我又沒答應你,幫你救別人。”
“現在阿渡有性命之憂,阿渡的命,就是我的命。她為了我可以不要命,現在她受了重傷,就是我自己受了重傷,你如果不肯救她……”我把那柄金錯刀拔出來,橫在自己頸中,“我便死在你面前好了!”
顧劍伸出兩根手指,輕輕在那柄金錯刀上一彈,我便拿捏不住,金錯刀“鐺”一聲就落在了地上。
我搶著要去將刀撿起來,他長袖一拂,就將那柄刀卷走了。我大怒便一掌擊過去,還沒有沾到他的衣角,他已經伸手扣住了我的手腕,我眼圈一陣發熱,說道:“不救就不救,你快快走吧,我以後再不要見著你了!”
顧劍瞧了我片刻,終於嘆了口氣,說道:“你不要生氣。我去救她便是了。”
我藉故將阿渡屋子裡的人都遣走,然後對窗外招了招手。顧劍無聲無息從窗外躍了進來,仔細檢視阿渡的傷勢。他對我說:“出手的人真狠,連經脈都幾乎被震斷了。”
我心裡一寒,他說:“不過還有法子救。”他瞧了我一眼,“不過我若是救了她,你打算怎麼樣報答我呢?”
我心急如焚,說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說這樣的話。你要救了阿渡,不論多少錢財,我都給你。”
他輕蔑地道:“我要錢財作甚?你也忒看輕了我。”
我問:“那你要什麼?”
他笑了笑:“除非麼……除非你親親我。”
我幾乎沒氣昏過去,為什麼男人們都這麼喜歡啃嘴巴?
李承鄞是這樣,連這個世外高手顧劍也是這樣?
我咬了咬牙,走上前去便攬住他的肩,踮起腳來狠狠啃了他一通。
沒想到他猛然推開我,突然逼問我:“誰教你的?”
我莫名其妙:“什麼?”
“從前你只會親親我的臉,誰教你的?”他的臉色都變了,“李承鄞?”
我怕他不肯救阿渡,所以並不敢跟他爭吵。
他的臉色更難看了:“你讓李承鄞親你?”
李承鄞是我的丈夫,我難道不讓他親我?我其實挺怕顧劍,怕他一怒之下去殺李承鄞。因為他全身緊繃,似乎隨時會發狂似的,而且臉上的神情難看極了,眼睛緊緊盯著我。
我終於忍不住,大聲道:“你自己也說了,當初是我等了你三天三夜,是你自己沒有去。現在別說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就算我記得,咱們也早已經不可能在一起,我已經嫁給別人了。你若是願意救阿渡,便救她,你若是不願意,我也不會勉強你,可是若要我背叛我的丈夫,那是萬萬不能的。我們西涼的女子,雖然不像中原女子講究什麼三貞九烈,可是我嫁給李承鄞,他便是我的丈夫,不管我們當初怎麼樣,現在我和你都再無私情可言。”
顧劍聽了這話,往後退了一步,我只覺得他眼底滿是怒火,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悲哀?可是我早已經心一橫豁出去了。這番話我早就想說給顧劍聽,李承鄞對我好也罷,不好也罷,為了西涼我嫁給他,他又在最危險的時候推開我,我實實不應該背叛他。
我說道:“你走吧,我不會再求你救阿渡。”
他忽地笑了笑:“小楓……原來這是報應。”
他伸出手去,將阿渡扶起來,然後將掌心抵在她背心,替她療傷。
一直到天色黑下來,顧劍還在替阿渡療傷。我就坐在門口,怕有人闖進去打擾他們。不過這幾天都沒怎麼睡,我靠在廊柱上,迷迷糊糊都快要睡過去了,幸好只是盹著一會兒,因為我的頭磕在廊柱上,馬上就驚醒過來。顧劍已經走出來,我問他:“怎麼樣?”
他淡淡地道:“死不了。”
我走進去看阿渡躺在那裡,臉色似乎好了許多,不由得也松了口氣。
我再三地謝過顧劍,他並不答話,只是從懷中取出一隻藥瓶給我:“你說李承鄞受了很嚴重的外傷,這是治外傷的靈藥,拿去給他用吧。”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這麼好心,也許我臉上的表情有點兒狐疑,他馬上冷笑:“怎麼,怕我毒死他?那還我好了。”
我連忙將藥瓶揣入懷中:“治好了他我再來謝你。”
顧劍冷笑了一聲,說道:“不用謝我,我可沒安好心。等你治好他,我便去一劍殺了他,我從來不殺沒有絲毫抵抗之力的人,等他傷好了,便是他送命之時。”
我衝他扮了個鬼臉:“我知道你不會的啦,等他的傷好了,我一定請你喝酒。”
顧劍並沒有再跟我糾纏,長袖一拂,轉身就走了。
話雖這麼說,但我還是把那瓶藥拿給御醫看過,他們把藥挑出來聞聞,看看,都不曉得那是什麼東西,也不敢給李承鄞用。我猶豫了半天,避著人把那些藥先挑了一點兒敷在自己胳膊上,除了有點兒涼涼的,倒沒別的感覺。第二天起床把藥洗去,皮膚光潔,看不出任何問題。我覺得放心了一些,這個顧劍武功這麼高,絕世高人總有些靈丹妙藥,說不定這藥還真是什麼好東西。到了第二天,我趁人不備,就悄悄將那些藥敷在李承鄞的傷口上。
不知道是這些藥的作用,還是太醫院的那些湯藥終於有了效力,反正第四天黃昏時分,李承鄞終於退燒了。
他退了燒,所有人都大大松了口氣,我也被人勸回去睡覺。剛剛睡了沒多久,就被永娘叫醒,永娘的臉色甚是驚惶,對我說道:“太子殿下的傷情突然惡化。”
我趕到李承鄞的寢殿裡去,那裡已經圍了不少人,太醫們看到我來,連忙讓出了一條路。我走到床邊去,只見李承鄞臉色蒼白,呼吸急促,傷口之外滲出了許多黃水,他仍舊昏迷不醒,雖然沒有再發燒,可是呼吸越來越微弱了。
太醫說:“殿下肺部受了傷,現在邪風侵脈,極是兇險。”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些傷藥出了問題,可是殿中所有人都驚慌失措,皇帝也遣人來了,不過現在太醫束手無策,亦無任何辦法。我心裡反倒靜下來,坐在床前的腳踏上,握著李承鄞的手,他的手很涼,我將他的手捧在手裡,用自己的體溫暖著他。
太醫們還在那裡嗡嗡地說著話,我理也不理他們。夜深之後,殿裡的人少了一些,永娘給我送了件氅衣來,那時我正伏在李承鄞的床前,一眨也不眨眼地看著他。
他長得多好看啊,第一次看到李承鄞的時候,我就覺得他長得好看。眉毛那樣黑、那樣濃,鼻子那樣挺,臉色白得,像和闐的玉一樣。但李承鄞的白淨並不像女孩兒,他只是白淨斯文,不像我們西涼的男人那樣粗礪,他就像中原的水,中原的山,中原的上京一樣,有著溫潤的氣質。
我想起一件事情,於是對永娘說:“叫人去把趙良娣放出來,讓她來見見太子殿下。”
雖然趙瑟瑟已經被廢為庶人,但我還是習慣叫她趙良娣,永娘皺著眉頭,很為難地對我說:“現在宮中出了這樣的大事,趙庶人的事又牽涉到皇后……奴婢覺得,如果沒有陛下的旨意,太子妃還是不要先……”
我難得發了脾氣,對她說:“現在李承鄞都傷成這樣子了,他平常最喜歡趙良娣,怎麼不能讓趙良娣來看看他?再說趙良娣不是被冤枉的麼?既然是冤枉的,為什麼不能讓她來看李承鄞?”
永娘習慣了我李承鄞李承鄞的叫來叫去,可是還不習慣我在這種事上擺出太子妃的派頭,所以她猶豫了片刻。我板著臉孔表示不容置疑,她便立時叫人去了。
許多時日不見,趙良娣瘦了。她原來是豐腴的美人,現在清減下來,又因為庶人的身份,只能荊釵素衣,越發顯得楚楚可憐。她跪下來向我行禮,我對她說:“殿下病得很厲害,所以叫你來瞧一瞧他。”
趙良娣猛然抬起頭來看著我,眼睛裡已經含著淚光。她這麼一哭,我嗓子眼兒不由得直發酸,說道:“你進去瞧瞧他吧,不過不要哭。”
趙良娣拭了拭眼淚,低聲說:“是。”
她進去好一會兒,跪在李承鄞的病榻之前,到底還是嚶嚶地哭起來,哭得我心裡直發煩。我走出來在門外的臺階上坐下來,仰頭看著天。
天像黑絲絨似的,上面綴滿了酸涼的星子。
我覺得自己挺可憐,像個多餘的人似的。
這時候有個人走過來,朝我行禮:“太子妃。”
他身上的甲冑發出清脆的聲音,很好聽。我其實這時候不想看見任何人,可是裴照救過我好幾次,我總不好不理他,所以只好擠出一絲笑容:“裴將軍。”
“夜裡風涼,太子妃莫坐在這風口上。”
是挺冷的,我裹了裹身上的氅衣,問裴照:“你有夫人了嗎?”
裴照似乎微微一怔:“在下尚未娶妻。”
“你們中原,講究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實這樣最不好了,我們西涼如果情投意合,只要打下一對大雁,用布包好了,送到女孩兒家裡去,就可以算作是提親,只要女孩兒自己願意,父母也不得阻攔。裴將軍,如果日後你要娶妻,可一定要娶個自己喜歡的人。不然的話,自己傷心,別人也傷心。”
裴照默不做聲。
我抬起頭來看星星,忍不住嘆了口氣:“我真是想西涼。”
其實我自己知道,我並不是想西涼,我就是十分難過。我一難過的時候,就會想西涼。
裴照語氣十分溫和:“這裡風大,太子妃還是回殿中去吧。”
我無精打采:“我才不要進去呢,趙良娣在裡面,如果李承鄞醒著,他一定不會願意我跑進去打擾他們。現在他昏迷不醒,讓趙良娣在他身邊多待一會兒吧,他如果知道,只怕傷也會好得快些。”
裴照便不再說話,他側身退了兩步,站在我身側。我懶得再和他說話,於是捧著下巴,一心一意地開始想,如果李承鄞好起來了,知道趙良娣是被冤枉的,他一定會很歡喜吧。那時候趙良娣可以恢復良娣的身份了,在這東宮裡,我又成了一個招人討厭的人。
起碼,招李承鄞的討厭。
我心裡很亂,不停地用靴尖在地上亂畫。也不知過了多久,永娘出來了,對我悄聲道:“讓趙庶人待在這裡太久不好,奴婢已經命人送她回去了。”
我嘆了口氣。
永娘大約瞧出了我的心思,悄聲耳語:“太子妃請放心,奴婢適才一直守在殿下跟前,趙庶人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哭泣而已。”
我才不在乎她跟李承鄞說了什麼呢,因為哪怕她不跟李承鄞說什麼,李承鄞也是喜歡她的。
裴照朝我躬身行禮:“如今非常之時,還請太子妃保重。”
我懶懶地站起來,對他說:“我這便進去。”
裴照朝我行禮,我轉過身朝殿門走去,這時一陣風吹到我身上,果然覺得非常冷,可是剛才並不覺得。我忽然想起來,剛才是因為裴照正好站在風口上,他替我擋住了風。
我不禁回頭看了一眼,裴照已經退到臺階之下去了。他大約沒想到我會回頭,所以正瞧著我的背影,我一扭過頭去正巧和他四目相對,他的表情略略有些不自在,好像做錯什麼事似的,很快就移開目光不看我。
我顧不上想裴照為何這樣古怪,一踏進殿裡,看到所有人愁眉苦臉的樣子,我也愁眉不展。
李承鄞還是昏迷不醒,御醫的話非常委婉,但我也聽懂了,他要是再昏迷不醒,只怕就真的不好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李承鄞的手擱在錦被上,蒼白得幾乎沒什麼血色。我摸了摸他的手,還是那樣涼。
我太累了,幾乎好幾天都沒有睡,我坐在腳踏上,開始絮絮叨叨跟李承鄞說話,我從前可沒跟李承鄞這樣說過話,從前我們就只顧著吵架了。我第一回見他的時候,是什麼時候呢?是大婚的晚上,他掀起我的蓋頭,那蓋頭蓋了我一整晚,氣悶得緊。蓋頭一掀起來,我只覺得眼前一亮,四面燭光亮堂堂的,照著他的臉,他的人。他穿著玄色的袍子,上面繡了很多精緻的花紋。我在之前幾個月,由永娘督促,將一本《禮典》背得滾瓜爛熟,知道那是玄衣、 裳、九章。五章在衣,龍、山、華蟲、火、宗彝;四章在裳,藻、粉米、黼、黻。織成為之。白紗中單,黼領,青褾、襈、裾。革帶,金鉤日韋,大帶,素帶不朱裡,亦紕以朱綠,紐約用組。黻隨裳色,火、山二章也。
他戴著大典的袞冕,白珠九旒,以組為纓,色如其綬,青纊充耳,犀簪導,襯得面如冠玉,儀表堂堂。
中原的太子,連穿戴都這麼有名堂,我記得當時背《禮典》的時候,背了好久才背下來這段,因為好多字我都不認得。
我想那時候我是喜歡他的,可是他並不喜歡我。因為他掀完蓋頭,連合巹酒都沒有喝,轉身就走掉了。
其實他走掉了我倒松了口氣,因為我不知道跟一個陌生的男人,睡不睡得慣。
永娘那天晚上陪著我,她怕我想家,又怕我生氣,再三向我解釋說,太子殿下這幾日傷風,定是怕傳染給太子妃。
他一傷風,就是三年。
在東宮之中,我很孤獨。
我一個人千里迢迢到這裡來,雖然有阿渡陪著我,可是阿渡又不會說話。如果李承鄞不跟我吵架,我想我會更孤獨的。
現在他要死了,我惦著的全是他的好,我挖空心思,把從前的事都提起來,我怕再不跟他說點兒什麼,他要是死了就再不能告訴他了。好些事我以為我都忘了,其實並沒有。我連原來吵架的話都一句句想起來,講給他聽,告訴他當時我多麼氣,氣得要死。可是我偏裝作不在意,我知道要吵贏的話,只有裝不在意,李承鄞才會被我噎得沒話說。
還有鴛鴦絛的事,讓多少人笑話我啊,還讓皇后訓了我一頓。
我一直說著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也許是因為害怕,也許是因為怕李承鄞真的死了。夜裡這樣安靜,遠處的燭光映在帳幔之上,內殿深廣,一切都彷彿隔著層什麼似的,隔著漆黑的夜,隔著寂靜的漏聲,只有我在那裡喃喃自語。
其實我真的挺怕當小寡婦。在我們西涼,死了丈夫的女人要嫁給丈夫的弟弟,像中原去和親的明遠公主,原本嫁的就是我的伯父,後來才改嫁給我的父王。中原雖然沒有這樣的規矩,可是我一想到李承鄞要死,我就止不住地哆嗦,他如果死了,我一定比現在更難過。我趕緊逼著自己不要再想,趕緊逼著自己說著那些亂七八糟的閒話。
其實我也沒我自己想的那麼討厭李承鄞,雖然他老是惹我生氣,不過三年裡我們私下的交往也是屈指可數,除開他為了趙良娣找我的麻煩,其實我們原本也沒有多少架可以吵。有時候不吵架,我還覺得挺不習慣的……
還有抄書,雖然我最討厭抄書,不過因為我被罰抄了太多書,現在我的中原字寫得越來越好了,都是因為被罰抄書。那些《女訓》《女誡》,抄得我都快要背下來了。還有一件事其實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就是那些書上有好多字我不太認識,也不知道該怎麼讀,不過我依樣畫瓢,一筆筆把它描出來,誰也不曉得我其實不認識那個字。
還有,李承鄞的“鄞”字,這個字其實也挺古怪的,當初我第一次看到,還以為它是勤……我一直都不知道這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聽說中原人取名字都有講究,他怎麼會叫這個名字呢?
“鄞州……”
我自言自語大半宿了,難得有人答腔,我一時剎不住反問:“啊?什麼鄞州?”
“太祖皇帝原封鄞州……中州之東,梁州之南……龍興之地……所以……我叫承鄞……”
我張大了嘴巴瞧著,瞧著床上那個奄奄一息的男人,他的聲音很小,可是字句清楚,神智看上去也很清醒,眼睛雖然半睜半閉,可是正瞧著我。
我愣了半天,終於跳起來大叫:“啊!”
我的聲音一定很可怕,因為所有人全都呼啦啦衝進來了,太醫以為李承鄞傷勢更加惡化,著急地衝上來:“殿下怎麼了?殿下怎麼了?”
我拿手指著李承鄞,連舌頭都快打結了:“他……他……”
李承鄞躺在那裡,面無表情地瞧著我,太醫已經喜極而泣:“殿下醒了!殿下醒過來了!快快遣人入宮稟報陛下!太子殿下醒過來了……”
整個東宮沸騰起來了,所有人精神大振,太醫說,只要李承鄞能清醒過來,傷勢便定然無大礙。這下子太醫院的那些人可歡騰了,個個都眉開眼笑,宮人們也都像過年似的,奔走相告。御醫又重新請脈,斟酌重新寫藥方,走來走去,嗡嗡像一窩被驚動的蜜蜂,大半夜折騰鬧得我只想睡覺。
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只記得那些御醫似乎還在嗡嗡地說著話,我醒的時候還趴在李承鄞的床沿邊,身上倒蓋著一條錦被。我的腿早就睡得僵了,動彈不得,一動我全身的骨頭都格格作響……我睡得太香了,都流了一小攤口水在李承鄞的袖子上,咦……李承鄞的袖子!
我竟然趴在那裡,用下巴枕著李承鄞的胳膊睡了一晚上,內殿裡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床上的李承鄞卻是醒著的,而且正似笑非笑地瞧著我。
我瞧見他這個表情,就知道他是真的沒事了。我吃力地想把自己麻木的腿收回來,試了試便知道是徒勞,一時半會兒是站不起來了,還有我的腰……天都亮了,我的腰那個又酸又疼啊,簡直跟被大車從背上碾過一整晚似的,以後再不這樣睡了。
我使出吃奶的勁兒,終於扶著床站起來了,我嘗試著邁了邁腿,拿不準主意是叫人進來攙我好,還是等過會兒腳不麻了,再試試好。這時候李承鄞終於說話了:“你要去哪兒?”
“回去睡覺……”我連舌頭都麻了,真是要命,說話都差點兒咬到自己舌頭。
“誰叫你跟豬似的,在哪兒都能睡著,你趴這兒都可以睡,叫都叫不醒。”
我忍住翻白眼的衝動,這人剛剛好一點兒就又有力氣跟我吵架。
他拍了拍身邊的床。
“幹什麼?”
“你不是要睡覺麼?反正這床夠大。”
確實夠大,李承鄞這張床比尋常的床大多了,睡上十個八個人都綽綽有餘。不過重點不在這裡,重點在,我忍不住問:“你要我跟你一塊兒睡?”
李承鄞一臉不以為然:“又不是沒睡過。”
這倒也是。
我實在是困頓得厲害,爬上床去,李承鄞本來要將被子讓一半給我,我怕碰到他的傷口,伸手把腳踏上的那床被子撈起來蓋上。然後,我就很舒服地睡著了。
後來是永娘輕聲將我喚醒的,我悄悄披衣起來,永娘輕聲告訴我說,廢黜皇后的旨意終於明詔天下,不過據說太皇太后出面安撫,後宮倒還十分安定。
隨著廢黜皇后的聖旨,內廷還有一道特別的旨意,是恢復趙良娣的良娣之位,因為她是被冤枉的。
我十分黯然地看了一眼床上的李承鄞,他睡得很沉,還沒有醒。因為傷勢太重,這麼多天來他的臉色仍舊蒼白沒有血色,人也瘦了一圈,連眼圈都是烏青的。
我對永娘說:“派人去叫趙良娣來侍候太子殿下吧。”
這個地方本來就不屬於我,我偏賴在這裡好幾日。
不等永娘說話,我就走出殿去,命人備輦。
我回到自己的殿中,再無半分睡意。大約是睡得太久了,我瞧著鏡中的自己,如果我長得漂亮一些,李承鄞會不會喜歡我呢?
本來李承鄞喜歡不喜歡我,我一點兒也不在意,可是經過這次大難,我才覺得,其實我是在意的。現下他活過來了,我盼著他喜歡我。因為他快要死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原來挺喜歡他的。
可是,他只喜歡趙良娣。
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發過愁。
吃也不想吃,睡也不想睡,每天就呆呆地坐在那裡。
趙良娣重新回到了她住的院子裡,太皇太后覺得她受了委屈,接連頒賜給她好些珍玩。然後她的父親最近又升了官,巴結她的人更多了。她住的院子裡熱鬧極了,偶爾從外頭路過,可以聽見那牆內的說笑聲、弦管聲、歌吹聲。
李承鄞的傷勢應該好得差不多了,雖然我沒有再見過他,不過有一次我曾聽到他的笑聲。
能夠笑得那樣開心,想必是好了。
下大雪的那天發生了兩件事。一件事情是宮中傳出旨意,珞熙公主賜婚裴照;第二件事情是緒娘被送回了東宮。
裴照的家世很好,他的母親就是平南長公主,永娘告訴我說:“裴將軍生來就是要當駙馬的。”
據說這是中原的講究,親上加親。
我想起我自己做過的那個夢,只覺得十分悵然。裴將軍做了駙馬以後,說不定要升官了,他如果不再做東宮的金吾將軍,也許我以後再也見不著他了。
本來我已經見不著李承鄞,現在,我就連裴照都要見不著了。
永娘將緒娘安置在東宮西邊的一座院子裡,她說那裡安靜,緒娘身體不好,要靜靜地養一陣子。
我想是因為李承鄞並不喜歡她,所以永娘給她挑的地方,離正殿挺遠的。永娘對我說:“趙良娣鋒芒正盛,太子妃應該趨避之。”
永娘說的這話我不太懂,但我知道就是叫我躲著趙良娣唄。
反正在東宮我也不開心,幸好阿渡的傷也好了,我又可以同阿渡兩個溜出去玩兒。
一兩個月沒出來,天氣雖然冷,又剛下了雪,但因為快過年了,宮外倒是極熱鬧。
街上人山人海,到處是滿滿當當的小攤小販,賣雪柳的、賣春幡的、賣吃食的、賣年畫的……玩雜耍的、演傀儡戲的、放炮仗的、走繩索的……真是擠都擠不動的人。我頂喜歡這樣的熱鬧,從前總喜歡和阿渡擠在人堆裡,這裡瞧瞧,那裡看看。
可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提不起精神來。沒逛一會兒,就拉著阿渡去米羅的鋪子裡喝酒。
酒肆還是那麼熱鬧,老遠就聽見米羅的笑聲,又清又脆,彷彿銀鈴一般。
我踏進酒肆的竹棚底下,才發現原來她在同人說笑,那個人我也認識,原來是裴照。
我沒想到會在這裡遇上裴照,不由得一愣,他大約也沒想到會遇上我,所以也是一怔。
我見裴照輕袍緩帶,一派閒適的樣子,便拱手招呼了一聲:“裴公子。”
他反應挺快,也對我拱了拱手:“梁公子。”
酒肆裡人太多,只有裴照桌子旁還有空位,我老實不客氣地招呼阿渡先坐下來,要了兩壇酒。
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借酒澆愁。
我雖然沒愁可澆,不過有一肚子的無聊,所以喝了兩碗之後,心情也漸漸好起來。
我拿筷子敲著碗,哼起我們西涼的小曲兒:“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著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
酒肆裡有幾個人噼裡啪啦鼓著掌,我卻突然又沒了興致,不由得嘆了口氣,又喝了一碗酒,開始吃香噴噴的羊肉。阿渡拉了拉我的衣角,我知道她是想勸我少喝些,可是我沒有理她,我正埋頭吃肉的時候,忽然聽到“唿律”一聲,竟然是篳篥。我抬起頭來,怔怔地看著桌子那頭的裴照。
阿渡不曉得什麼時候把篳篥交給了他,他凝神細吹,曲調悠揚婉轉。
我託著下巴,聽他吹奏。
這次他吹的曲子竟然是我剛剛唱的那半支小調,想必他從前並沒有聽過,所以吹奏得十分生澀,不過主要的音律還是沒有錯,只是一句一頓,吹過一遍之後就顯得流暢許多。這首曲子本來甚是歡快,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聽著只覺得傷心。
裴照又吹了一遍,才放下了篳篥。
我又飲了一碗酒,對他說:“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裴照仍舊對我很客氣:“公子請吩咐。”
“我一直沒有到朱雀門城樓上去看過,你能不能帶我偷偷溜上去瞧瞧?”
裴照面上略有難色,我自言自語:“算了,當我沒說過。”
沒想到裴照卻說道:“偷偷溜上去甚是不便,不過有旁的法子,只是要委屈公子,充一充我的隨從。”
我頓時來了精神,拍手笑道:“這個沒問題。”
我和阿渡扮作裴照的隨從,大搖大擺,跟著他上了朱雀門。
朱雀門是上京地勢最高的地方,比皇宮太液池畔的玲瓏閣還要高。這裡因為是上京九城的南正門,所以守衛極是森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裴照亮出令牌,我們順順當當地上了城樓。
城樓最高處倒空無一人,因為守衛全都在下面。
站在城樓上,風獵獵吹在臉上,彷彿小刀一般割得甚痛。可是俯瞰九城萬家燈火,極是雄偉。市井街坊,一一如棋盤般陳列眼前,東市西市的那些樓肆,像水晶盆似的,亮著一簇簇明燈。遠目望去,甚至遙遙可見皇城大片碧海似的琉璃瓦,暗沉沉直接到天際。
裴照指給我看:“那便是東宮。”
瞧不瞧得見東宮,我完全不放在心上,我踮著腳,只想看到更遠。
站在這麼高的地方,也瞧不見西涼。
我悵然地伏在城堞之上,無精打采地問裴照:“你會想家嗎?”
隔了一會兒,他才道:“末將生長在京城,沒有久離過上京,所以不曾想過。”
我覺得自己怪沒出息的,所以有點訕訕地回過頭瞧了他一眼。城樓上風很大,吹得他袍袖飄飄,他站得離我挺遠的,城樓上燈光黯淡,我也瞧不出他臉上是什麼神色。我對他說:“吹一支篳篥給我聽吧。”
阿渡將篳篥交給他,他慢慢地吹奏起來,就是我剛剛唱的那支曲子。
我坐在城堞之上,跟著篳篥的聲音哼哼:“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著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
我知道,那只狐狸不是在等姑娘,它是想家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沒有哼哼了,可是篳篥的樂聲一直響在我身邊。這種熟悉的曲調讓我覺得安然而放鬆,即使城樓上這樣冷,我的心底也有一絲暖意,那是西涼的聲音,是西涼的氣息,是這偌大繁華的上京城中,唯一我覺得親切、覺得熟悉的東西。
滿天的雲壓得極低,泛著黃,月亮星星都瞧不見,只有風割在人臉上,生疼生疼。我覺得困了,打了個哈欠,靠在阿渡的身上。
篳篥的聲音漸漸浮起來,像是冬天的薄霧,漸漸地飄進我的夢裡。
我快要睡著了。
就在這時候,臉上一涼,我抬起頭。
原來是下雪了,無數紛揚的雪花從無盡的蒼穹緩緩落下,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息了,只有雪無聲地下著,綿綿的,密密的。晶瑩的雪花一朵朵,四散飛開,天像是破了一個大窟窿,無窮無盡地往下面漏著雪。東一片,西一片,飛散著,被風吹得飄飄揚揚。
城裡的燈火也漸漸稀疏了,雪像一層厚重的白簾,漸漸籠罩起天地。
裴照終於收起篳篥,原來他一直吹了這麼久。一停下來,他就忍不住咳嗽了好一陣,定是吃了許多涼風,他也真是傻,我不叫停,就一直吹了這麼久,也不怕傷肺。裴照勉力忍住咳嗽,對我說道:“下雪了,末將護送太子妃回去吧。”
我看到他眼睫毛上有一朵絨絨的雪花,眨一眨眼,就化了。
我任性地說:“我才不要回去。”
“太子妃……”
“不要叫我太子妃。”
裴照並沒有猶豫,仍舊語氣恭敬:“是,娘娘。”
我覺得十分煩惱,問:“你喜歡那個公主麼?”
裴照怔了怔,並沒有說話。
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我估計你就不喜歡啦!沒想到你也要被逼著娶一個不喜歡的人。唉,你們中原的男人真可憐。不過我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即使李承鄞身為太子,都不能冊立喜歡的人為太子妃,你呢,也和他惺惺相惜……”
我的成語可能用得亂七八糟,所以裴照的臉色挺不自然,最後只淡淡地答了個“是”。
我慷慨地說:“別煩惱了!我請你喝花酒好了!”
裴照似乎又被嗆到了,又是好一陣咳嗽。我大方地告訴他:“我在鳴玉坊有個相好哦!長得可漂亮啦!今天便宜你了!”
“太子妃……”
“別叫我太子妃!”我興興頭頭拉著他,“走走!跟我吃花酒去!”
裴照顯然沒想到我是風月場中的常客,等看到我在鳴玉坊的派頭時,簡直把他給震到了。
關鍵是王大娘一見了我就跟見到活寶似的,眉開眼笑直迎上來,一把就扯住了我的袖子:“哎呀,梁公子來啦!樓上樓下的姑娘們,梁公子來啦!”
雖然王大娘渾身都是肉,可是她嗓門又尖又細又高又亮,這麼呱啦一叫,整個鳴玉坊頓時轟轟烈烈,無數穿紅著綠的鶯鶯燕燕從樓上樓下一湧而出:“梁公子來啦!梁公子怎麼這麼久沒來?梁公子是忘了咱們吧……”
我被她們簇擁而入,好不得意:“沒有沒有……今天路過……”
“哼!前天月娘還在說,梁公子,你要是再不來呀,咱們就把你存在這兒的那十五壇好酒,全都給挖出來喝了。”
“對呀,還有梅花下埋的那一罈雪,月娘還心心念念留著煎茶給你嘗!”
“今天又下雪了,我們就拿這雪水來煮酒吧!”
“好啊好啊!”
我被她們吵得頭昏腦漲,問:“月娘呢?怎麼不見她?”
“月娘啊,她病了!”
我吃了一驚:“病了?”
“是啊!相思病!”
“相思病?”
“可不是。前天啊,有位貴客到這裡來吃了一盞茶,聽了一首曲,然後就走了,沒想到月娘竟然害上了相思病。”
“什麼人竟然能讓月娘害相思病?”
“瞧著應該是讀書人家的貴人,長得麼,一表人才,談吐不凡,氣宇軒昂……”
一聽就沒戲,我都聽那些說書先生講過多少次了,私定終身後花園的都是公子和小姐,沒有公子和風塵女子。更何況這月娘乃是勾欄中的頂尖,教坊裡的人精,敗在她石榴裙下的公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她怎麼會害相思病?
我跟月娘是結義金蘭,立刻便去樓上她房中看她。她果然還沒睡,只是懨懨地靠在熏籠上,託著腮,望著桌上的一盞紅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十五!”我喚著她的小名。
月娘瞧見是我,亦是無精打采:“你來啦?”
我上下打量她:“你真害相思病了?”
“妹妹,你不知道,他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你教過我,男人長得好看又不能當飯吃!”
“不僅一表人才,而且談吐不凡……更難得的是,對我並無半分輕薄之意……”月娘痴痴地合掌作十,“上蒼保佑,什麼時候再讓我見他一面……”
“他不會也是女扮男裝吧?”我忍不住打斷她,“當初你認出我是女人的時候,不就說過,我對你沒有半分輕薄之意,所以你一眼看出我其實是女人……”
月娘壓根兒不為我所動:“他怎麼可能是女扮男裝,看他的氣度,便知道他是男人中的男人……唉……”
我咬著耳朵告訴她:“我今天把裴照帶來了!你不是一心想要報仇麼?要不要對裴照施點美人計,讓他替你報仇?他爹是驍騎大將軍,他是金吾將軍,聽說裴家挺有權勢的!”
月娘黯然搖了搖頭:“沒有用。高於明權傾朝野,為相二十餘載,門生遍佈黨羽眾多,就算是裴家,也扳不倒他。而且我聽說,高貴妃馬上就要做皇后了。”
“高貴妃就要做皇后了?”
“是呀,坊間都傳,陛下廢黜張皇後,就是想讓高貴妃做皇后。”
我不能不承認,我這個太子妃混得太失敗了,連皇後的熱門人選都不曉得。我從前只見過高貴妃兩次,都是去向皇后定省時偶爾遇見的,我努力地回想了半天,也只想起一個模糊的大概,沒能想起她到底長什麼樣子。
我說:“你要是能見到皇帝就好了,可以向他直述冤情。”
月娘原來家裡也是做官的,後來被高於明陷害,滿門抄斬。那時候她不過六七歲,僥倖逃脫卻被賣入勾欄為歌伎。這些年她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報仇,她第一次將自己身世說給我聽的時候,都哭了。我十分同情她,可惜總幫不到她。
月娘幽幽地嘆了口氣:“哪怕見到皇上也沒有用……唉……我倒不想見皇上……我……現在心裡……只是……只不知幾時能再見著那人……”
月娘真的害了相思病,連全家的大仇都不惦記了,就惦記著那位公子哥。
我下來拉裴照上樓,鳴玉坊中到處都生有火盆,暖洋洋的好不適意。月娘乃是鳴玉坊的頭牌花魁,一掀開她房前的簾子,暖香襲人。好幾個人迎出來,將我們一直扯進去,裴照不習慣這樣的場合,我便將那些美人都轟了出去,然後只留了月娘陪我們吃酒。
鬧騰這大半夜,我也餓了,鳴玉坊的廚子做得一手好菜,要不然我也不會總在這裡來往。一來是與月娘甚是投契,二來就是因為他們這裡的菜好。
我飽飽地吃了一頓,把城樓上吹風受雪的那些不適全吃得忘光了。月娘抱著琵琶,懶懶地撫著弦,有一句沒一句地唱:“生平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
她的聲音懶懶的,好像真的氣若游絲,果然一副害了相思病的腔調。我看了一眼裴照:“你怎麼不吃?”
“公子請自便,我不餓。”
我覺得他比之前有進步,起碼不再一口一個末將。我拿著筷子指給他看:“這裡的魚膾是全上京最好吃的,是波斯香料調製的,一點兒也不腥,你不嚐嚐看?”
我大力推薦魚膾,他也就嘗了嘗
。
回宮的路上,裴照忽然問我:“適才的女子,是否是陳家的舊眷?”
我一時沒聽懂,他又問了一遍:“剛剛那個彈琵琶的月娘,是不是本來姓陳?”
我點了點頭,趁機對他講了月娘的家世,將她形容得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遙遙已經可看到東宮的高牆,裴照停下來,忽然對我說:“太子妃,末將有一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我頂討厭人這樣繞彎子了,於是說:“你就直說吧。”
他卻頓了頓,方才道:“太子妃天性純良,東宮卻是個是非之地。殿下身為儲君,更是立場尷尬。末將以為,太子妃還是不要和月娘這樣的人來往了……”
我從來沒覺得裴照這樣地令人討厭過,於是冷笑著道:“我知道你們都是皇親國戚,瞧不起月娘這樣的女子,可是叫我跟我的朋友不再來往,那可辦不到!我才不像你們這樣的勢利眼,打量人家無權無勢,就不和她交朋友。沒錯,月娘是個風塵女子,今天晚上真是腌臢了裴將軍!請裴將軍放心,以後我再不帶你去那樣的地方了,你安安心心做你的駙馬爺吧!”
大約我還從來沒有這般尖刻地跟裴照說過話,所以說過之後,好長時間他都沒有出聲。只聽見馬蹄踏在雪地上的聲音,這裡是坊間馳道,全都是丈二見方的青石鋪成。雪還一直下著,地上積了薄薄一層雪,馬兒一走一滑,行得極慢。
一直行到東宮南牆之下,我都沒有理會裴照。
我不知道後來事情的變化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因為馬上就要過新年,宮裡有許多大典,今年又沒有皇后,很多事情都落在我的身上,內外命婦還要朝覲、賜宴……雖然後宮由高貴妃暫時主持,可她畢竟只是貴妃。永娘告訴我說,許多人都瞧著元辰大典,猜測皇帝會不會讓高貴妃主持。
“高貴妃會當皇后嗎?”
“奴婢不敢妄言。”永娘很恭謹地對我說。我知道她不會隨便在這種事上發表意見,她也告訴我:“太子妃也不要議論此事,這不是做人子媳該過問的。”
我覺得我最近的煩惱有很多,比關心誰當皇后要煩人多了。比如趙良娣最近剋扣了緒寶林的用度,緒寶林雖然老實,但她手下的宮人卻不是吃素的,吵鬧起來,結果反倒被趙良娣的人下圈套,說她們偷支庫房的東西,要逐她們出東宮。最後緒寶林到我面前來掉眼淚,我也沒有辦法,要我去看那些賬本兒、管支度、操心主持那些事,可要了我的命了,我只得好好安撫了緒寶林,可是兩個宮人還是被趕出了東宮,我只得讓永娘重新挑兩個人給緒寶林用。除了東宮裡的這些瑣事,更要緊的是太皇太后偶染風寒,她這一病不要緊,闔宮上下都緊緊揪著一顆心,畢竟是七十歲的老人了。原先我用不著每日晨昏定省,現在規矩也立下來了,每天都要到壽寧宮侍奉湯藥。再比如李承鄞打馬球的時候不小心扭了腳脖子,雖然走路並不礙事,可是他因為傷愈不久,又出了這樣的事情,皇帝大怒,把他召去狠罵了一頓,結果回來之後趙良娣又不知道為什麼觸怒了他,他竟然打了趙良娣一巴掌,這下子可鬧得不可開交了,趙良娣當下氣得哭鬧不已。眾人好說歹說勸住了,李承鄞那脾氣豈是好相與的,立時就拂袖而去,一連好幾日都獨宿在正殿中。
永娘再三勸我去看李承鄞,我曉得她的意思,只是不理不睬。
沒想到我沒去看李承鄞,他倒跑來我這裡了。
那天晚上下了一點兒小雪,天氣太冷,殿裡籠了熏籠,蒸得人昏昏欲睡。所以我早早就睡了,李承鄞突然就來了。
他只帶了名內官,要不是阿渡警醒,沒準兒他上了床我都不知道。阿渡把我搖醒的時候,我正睡得香,我打著呵欠揉著惺忪的眼睛看著李承鄞,只覺得奇怪:“你來幹什麼?”
“睡覺!”他沒好氣,坐下來腳一伸,那內官替他脫了靴子,又要替他寬衣,他揮揮手,那內官就垂著手退出去了。阿渡一搖醒我,也早就不曉得溜到哪裡去了。
我又打了個哈欠,自顧自又睡死過去,要不是李承鄞拉被子,我都醒不過來。
我迷迷糊糊把被子讓了一半給他,他卻貼上來,也不知道最後誰替他脫的衣服,他只穿了件薄綢的中衣。男人身上真熱,暖和極了,跟火盆似的。尤其他把胳膊一伸,正好墊在我頸窩裡,然後反手摟住我,順手就把我扒拉到他懷裡。這樣雖然很暖和,可是我覺得很不舒服,尤其睡了一會兒就忍不住:“別在我後脖子出氣……”
他沒說話,繼續親我的後脖子,還像小狗一樣咬我,我被咬得又痛又癢,忍不住推他:“別咬了,再咬我睡不著了。”他還是沒說話,然後咬我耳朵,我最怕耳朵根癢癢了,一笑就笑得全身發軟,他趁機把我衣帶都拉開了,我一急就徹底醒過來了,“你幹什麼?”
李承鄞狠狠啃了我一口,我突然明白他要幹嗎了,猛然一腳就踹開他:“啊!”
這一下踹得他差點兒沒仰面跌下床去,帳子全絞在他臉上,他半天才掀開裹在臉上的帳子,又氣又急地瞪著我:“你怎麼回事?”
“你要……那個……那個……去找趙良娣!”
我才不要當趙良娣的替身呢,雖然我喜歡李承鄞,可不喜歡他對我做這種事情。
李承鄞忽然輕笑了一聲:“原來你是吃醋。”
“誰吃醋了?”我翻了個白眼,“你少在那裡自作自受!”
李承鄞終於忍不住糾正我:“是自作多情!”
我說成語總是出錯,不過他一糾正我就樂了:“你知道是自作多情就好!去找你的趙良娣,或者緒寶林,反正她們都巴望著你呢!”
“你呢?你就不巴望我?”
“我有喜歡的人啦!”我突然心裡有點兒發酸,不過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而且我還偏要在他面前嘴硬,“我才不巴望你呢,你願意找誰找誰去,哪怕再娶十個八個什麼良娣、寶林,我也不在乎。”
李承鄞的臉色突然難看起來,以前我總在他面前說趙良娣,他的臉色也沒有這般難看。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冷笑了一聲:“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不就是裴照!”
我張口結舌地瞧著他。
“別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你可是有夫之婦。哦,我知道了,反正你們西涼民風敗壞,不怕丟臉,成日溜出宮外跟裴照混在一起,竟然沒有半分羞恥之心!”
我可沒想到他會知道我出宮的事,我更沒想到他會知道我跟裴照一起吃酒的事,我惱羞成怒了:“你自己娶了一個女人又娶一個女人,我出宮逛逛,又沒有做什麼壞事,而且我和裴將軍清清白白……”
李承鄞反倒笑了笑:“那是,借裴照一萬個膽子,他也不敢跟你不清白。再說他馬上要娶珞熙了,我們天朝的公主,可不像你們西涼的女人,真是……天性輕狂!”
最後四個字徹底激怒了我,我跳起來甩了他一巴掌,不過他避得太快,所以我這巴掌只打在了他下巴上。我氣得全身發抖:“你跟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成天攪在一塊兒,我從來沒有說過什麼,我和裴照不過喝過幾次酒,你憑什麼這樣說我?我們西涼的女人怎麼了……你就是仗著你們人多勢眾……要不是當初你父皇逼著我阿爹和親,我阿爹捨得把我嫁到這麼遠來麼?若不是你們仗勢欺人,我會嫁給你麼?我們西涼的男人,哪一個不比你強?你以為我很想嫁給你麼?你以為我很稀罕這個太子妃麼?我喜歡的人,比你強一千倍一萬倍!你連他的一根頭發絲都比不上……”
李承鄞真的氣到了,他連外衣都沒有穿,怒氣衝衝地就下了床。他一直走到內殿的門口,才轉身對我說:“你放心!我以後再也不來了,你就好好想著那個比我強一千倍一萬倍的人吧!”
他可真是氣著了,連靴子都沒穿,也不知道赤著腳是怎麼回去的。
我拉起被子矇住自己的頭,心裡十分難過。我把李承鄞氣跑了,因為我知道,他喜歡的是趙良娣。我沒有那麼大方,明知道他心裡沒有我,還讓他佔我的便宜。我寧可他跟從前一樣,對我不聞不問的。女人其實挺可憐,當時他不過推了我一把,讓我避開刺客那一劍,我就已經很喜歡他了,如果他再對我溫存一點兒,說不定我真的就離不開他了。那時候我就真的可憐了,天天巴望著他,希望他能施捨地看我一眼,然後就像永娘說過的那些女人一樣,每天盼啊盼啊,望啊望啊……
我才不要把自己落到那麼可憐的地步去。
我大半宿沒睡著,早上就睡過頭了,還是永娘把我叫醒,慌慌張張梳洗了進宮去。太皇太后這幾日已經日漸康復,見到我很高興,將她吃的粥賜給我一碗。
那個粥不知道放了些什麼,味道怪怪的,我吃了幾口,實在忍不住,覺得胃裡直翻騰。
永娘看我臉色不好,連忙走上來,奉給我一盞茶。我胃裡難受得要命,連茶也不敢喝,小聲告訴永娘:“我想吐……”
太皇太后都七十歲的人了,耳朵竟然特別靈,馬上就聽到了:“啊?想吐啊?”
不待她吩咐,馬上一堆宮女圍上來,拿漱盂的拿漱盂,拿清水的拿清水,拿錦帕的拿錦帕,撫背的撫背,薰香的薰香。太皇太后這裡用的薰香是龍涎香,我一直覺得它味道怪怪的,尤其現在薰香還舉得離我這麼近,那煙氣往我鼻子裡一衝,可忍不住了,但吐又吐不出來,只嘔了些清水。永娘捧來花露給我漱口,這麼一折騰,太皇太后都急了:“快傳御醫!”
“不用……”肯定是昨天晚上睡涼了,李承鄞走後我大半宿沒有睡著,坐在那裡連被子都忘了蓋,今天早上我就有點兒肚子疼,現在變成胃不舒服了,我說,“也許是吃壞了……”
“傳御醫來看。”太皇太后眉開眼笑,“八成是喜事,你別害臊啊!開花結果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哎呀,還要傳欽天監吧,你說這孩子該取個什麼名字才好……”
我……我……我差點一口鮮血噴出來……沒想到太皇太后這樣心熱,以為我有娃娃了,問題是,我還沒做過會有娃娃的事呢……
御醫診視後的結果是我胃受了涼,又吃了鹿羹粥,所以才會反胃。太皇太后可失望了,問左右:“太子呢?”
“馬上就是元辰大典,今日殿下入齋宮……”
太皇太后頓時拍著案几發起了脾氣:“入什麼齋宮!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父皇像他這個年紀,都有三個兒子了!他都二十歲了,還沒有當上爹!那個趙良娣成日在他身邊,連個蛋都不會下!還有那個緒寶林,好好一孩子,說沒就沒了!再這麼下去,我什麼時候才能抱上曾孫子?是想讓我死了都閉不上眼睛麼?”
太皇太后一發脾氣,滿大殿的人都跪了下去,戰戰兢兢地無一不道:“太皇太后息怒!”越是這樣說,太皇太后越怒:“來人!把李承鄞給我叫來!我就不信這個邪,我就不信我明年還抱不上曾孫子!”
太皇太后同我一樣,點名道姓叫李承鄞。不過太皇太后叫他來罵一頓,回頭他又該以為是我說了什麼,說不定又要和我吵架。
吵就吵唄,反正我也不怕他。
我沒想到太皇太后那麼心狠手辣,叫來李承鄞後根本沒有罵他,而是和顏悅色地問他:“沐浴焚香啦?”
沐浴焚香是入齋宮之前的準備,李承鄞又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所以只答:“是。”
“那就好。”太皇太后說道,“便宜你了,這幾日不用你清心寡慾吃齋,反正列祖列宗也不在乎這個。來人啊,把太子殿下和太子妃送到清雲殿中去,沒我的吩咐,不準開門!”
我都傻了,宮人們拉的拉推的推,一窩蜂把我們倆攘進了清雲殿,“咣啷”一聲關上門。我搖了搖,那門竟然紋絲不動。
李承鄞冷冷瞧了我一眼,我回瞪了他一眼。
他從齒縫裡擠出兩個字:“卑鄙!”
我大怒:“關我什麼事!你憑什麼又罵我?”
“若不是你在太皇太后面前告狀,她怎麼會把我們關起來?”
我氣得不理他,幸好殿中甚是暖和,我坐在桌邊,無聊地掰手指玩兒,掰手指也比跟李承鄞吵架有趣。
我們被關了半日,瞧著天色暗下來,宮人從窗中遞了晚飯茶水進來,不待我說話,“咣”地將窗子又關上了。
一定是太皇太后吩咐過,不許他們和我們說話。我愁眉苦臉,不過飯總是要吃的,無聊了這大半日,我早餓了。而且有兩樣菜我很喜歡,我給自己盛了碗飯,很高興地吃了一頓。李承鄞本來坐在那裡不動,後來可能也餓了,再說又有他最喜歡吃的湯餅,所以他也飽吃了一頓。
飽暖思……思……無聊……
我在殿裡轉來轉去,終於從盆景裡挖出幾顆石子,開始自己跟自己打雙陸。
也不知道玩了多久,殿裡的火盆沒有人添炭,一個接一個熄掉了。
幸好內殿還有火盆,我移到床上去繼續玩,捂在被子裡挺舒服的,可惜玩了一會兒,蠟燭又熄了。
外殿還有蠟燭,我哆嗦著去拿蠟燭,結果剛走了兩步就覺得太冷了,乾脆拉起被子,就那樣將被子披在身上走出去。看到李承鄞坐在那裡,我頂著被子,自顧自端起燭臺就走,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問他:“你坐這兒不冷麼?”
他連瞧都沒瞧我一眼,只是從牙齒縫裡擠出兩個字:“不冷!”
咦!
他的聲音為什麼在發抖?
我一手抓著胸前的被子,一手擎著燭臺,照了照他的臉色,這一照不打緊,把我嚇了一大跳。
這麼冷的天,他額頭上竟然有汗,而且臉色通紅,似乎正在發燒。
“你又發燒了?”
“沒有!”
瞧他連身子都在哆嗦,我重新放下燭臺,摸了摸他的額頭,如果他真發燒倒也好了,只要他一病,太皇太后一定會放我們出去的。
我一摸他,他竟然低哼了一聲,伸手拉住了我的手,一下子就將我拽到他懷裡去了。他的唇好燙啊,他一邊發抖一邊親我,親得我都喘不過氣來了。他呼出來的熱氣全噴在我臉上,我覺得好奇怪,但馬上我就不奇怪了,因為他突然又一把推開我,咬牙說:“湯裡有藥。”
什麼藥?湯裡有藥?
怎麼可能!太皇太后最疼她這重孫子,絕不會亂給東西讓他吃。
而且吃剩的湯還擱在桌子上,我湊近湯碗聞了聞,聞不出來什麼。李承鄞突然從身後抱住我,吻著我的耳垂:“小楓……”
我身子一軟就癱在他懷裡,也不知道是因為他吻我耳朵,還是因為他叫我名字。
他還沒叫過我名字呢,從前總是喂來喂去,還有,他怎麼會知道我叫什麼名字?
李承鄞把我的臉扳過去,就開始啃我的嘴巴,他從來沒像今天這樣急切,跟想把我一口吞下去似的,他整個人燙得像鍋沸水,直往外頭冒熱氣。
我突然就明白湯裡有什麼藥了。
啊!
啊!
啊!
太皇太后你太為老不尊了!
竟然……竟然……竟然……
我吐血了……我無語了……我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李承鄞已經把我的衣服都扯開了,而且一邊啃我的嘴巴,一邊將我往床上推。
我們兩個打了一架,沒一會兒我就落了下風,硬被他拖上了床。我真急了,明天李承鄞還不得後悔死,他的趙良娣要知道了,還不得鬧騰死,而我呢,還不得可憐死……
我連十八般武藝都使出來了,身上的衣服還是一件件不翼而飛,李承鄞不僅脫我的衣服,還脫他自己的衣服,我都不知道男人衣服怎麼脫,他脫得飛快,一會兒就坦裎相見了……會不會長針眼?會不會長針眼?我還沒見過李承鄞不穿衣服呢……
看著我眼睛瞟來瞟去,李承鄞竟然嘴角上揚,露出個邪笑:“好看嗎?”
“臭流氓!”我指指點點,“有什麼好看的!別以為我沒見過!沒吃過豬肉我見過豬跑!”
李承鄞都不跟我吵架了,反倒跟哄我似的,柔聲細語地在我耳朵邊問:“那……要不要試試豬跑?”
“啊!”
千鈞一髮的時刻,我大義凜然斷喝一聲:“瑟瑟!”
“什麼瑟瑟!”
“你的瑟瑟!”我搖著他的胳膊,“想想趙良娣,你不能對不起她!你不能辜負她!你最喜歡她!”
“你是我的妻,你和我是正當的……不算對不起她!”
“你不喜歡我!”
“我喜歡你!”他喃喃地說,“我就喜歡你……”
“你是因為吃了藥!”
“吃了藥我也喜歡你,小楓,我真的喜歡你。”
我可受不了了,男人都是禽獸,禽獸啊!一點點補藥就變成這樣,把他的趙良娣拋在了腦後,跟小狗似的望著我,眼巴巴只差沒流口水了。我搖著他:“你是太子,是儲君!忍常人不能忍!堅持一下!冷靜一下!不能一失那個什麼什麼恨!”
“一失足成千古恨……”
“對!一失足成千古恨!忍耐一下……為了趙良娣……你要守身如玉……”
“我不守!”他跟小狗一樣嗚咽起來,“你好冷血、好無情、好殘忍!”
我全身直冒雞皮疙瘩:“我哪裡冷血?哪裡無情?哪裡殘忍?”
“你哪裡不冷血?哪裡不無情?哪裡不殘忍?”
“我哪裡冷血?哪裡無情?哪裡殘忍?”
“這裡!這裡!這裡!”
我的媽啊……冷不防他竟然啃……啃……羞死人了!
箭在弦上,千鈞一髮!
我狠了狠心,咬了咬牙,終於抓起腦後的瓷枕就朝李承鄞砸去,他簡直是意亂情迷,完全沒提防,一下子被我砸在額角。
“咕咚!”
暈了。
真暈了。
李承鄞的額頭鼓起雞蛋大一個包,我手忙腳亂,連忙又用瓷枕壓上去,這還是永娘教我的,上次我撞在門栓上,頭頂冒了一個大包,她就教我頂著瓷枕,說這樣包包就可以消掉了。
到了天明,李承鄞額頭上的包也沒消掉,不過他倒悠悠醒轉過來,一醒來就對我怒目相視:“你綁住我幹嗎?”
“為了不一失足成千古恨,委屈一下。”我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臉,“你要翻身嗎?我幫你好了。”
想必他這樣僵躺了一夜,肯定不舒服,不過他手腳都被我用掛帳子的金帳鉤綁住了,翻身也難。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想將他搬成側睡,搬的時候太費勁了,我自己倒一下子翻了過去,整個人都栽在他身上,偏偏頭髮又掛在金帳鉤上,解了半天解不開。
他的眼睛裡似乎要噴出火來:“你不要在我身上爬來爬去好不好?”
“對不起對不起。”我手忙腳亂地扯著自己的頭髮,扯到一半的時候他開始親我,起先是親我肩膀,然後是親我脖子,帶著某種引誘似的輕齧,讓我起了一種異樣的戰慄。
“把繩子解開。”他在我耳朵邊說,誘哄似的含著我的耳垂,“我保證不做壞事……你先把我解開……”
“我才不信你呢!”我毫不客氣,跟李承鄞吵了這麼多年,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是圈套。我摸索著終於把頭髮解下來,然後爬起來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老實呆著!”
“我想……”
“不準想!”
“我要!”
“不準要!”
他吼起來:“你能不能講點道理!人有三急!你怎麼一點兒也不明白!我要解手!”
我呆了呆,也對,人有三急,上次我在東宮急起來,可急得快哭了。情同此理,總不能不讓他解手。
我把綁著他的兩條金帳鉤都解開來,說:“去吧!”
他剛剛解完手回來,宮人也開門進來了,看到滿地扔的衣服,個個飛紅了臉。看到李承鄞額頭上的傷,她們更是目光古怪。她們捧著水來給我們洗漱,又替我們換過衣裳,然後大隊人馬退出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反扣上了門。
我急了,還繼續關著我們啊……
李承鄞也急了,因為送來的早飯又是下了藥的湯餅,他對著窗子大叫:“太祖母……您是想逼死重孫麼?”
我反正無所謂,大不了不吃。
李承鄞也沒吃,我們兩個餓著肚皮躺在床上,因為床上最暖和。
太皇太后真狠啊,連個火盆都不給我們換。
李承鄞對趙良娣真好,寧可餓肚子,也不願意一失足成千古恨。
可是躺在那裡也太無聊了,李承鄞最開始跟我玩雙陸,後來他老是贏,我總是輸,他就不跟我玩了,說玩得沒意思。到中午的時候,我餓得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有了,李承鄞還拉著我解悶:“唱個歌給我聽!”
“我為什麼要唱歌給你聽?”
“你不唱?”李承鄞作勢爬起來,“那我去吃湯餅好了。”
我拉住他:“行!行!我唱!”
我又不會唱別的歌,唱來唱去還是那一首:“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著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
李承鄞嫌我唱得難聽,我唱了兩遍他就不準我唱了。我們兩個躺在那裡,無所事事地聊天。
因為太無聊,李承鄞對我說了不少話,他還從沒對我說過這麼多的話。於是我知道了東宮為什麼被叫做東宮,知道了李承鄞小時候也挺調皮,知道了他曾經偷拔過裴老將軍的鬍子。知道了李承鄞最喜歡的乳孃去年病逝了,他曾經好長時間挺難過。知道了他小時候跟忠王的兒子打架,知道了宮裡的一些亂七八糟的事,都是我從前聽都沒聽過的奇聞,知道了李承鄞同父異母的弟弟晉王李承鄴其實喜歡男人,知道了永寧公主為什麼鬧著要出家……
我做夢也沒有想過,有一天我和李承鄞兩個人,會這樣躺在床上聊天。
而且還聊得這麼熱火朝天。
我告訴他一些宮外頭的事,都是我平常瞎逛的所見所聞,李承鄞可沒我這麼見多識廣,他聽得津津有味,可被我唬住了。
李承鄞問我:“你到底在哪兒見過豬跑的啊?”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豬跑?”
李承鄞沒好氣:“你不是說你沒吃過豬肉,卻見過豬跑嗎?”
“哦!”我興奮地爬起來,手舞足蹈地向他描述鳴玉坊。我把鳴玉坊吹噓得像人間仙境,裡面有無數仙女,吹拉彈唱,詩詞歌賦,無一不精,無一不會……
李承鄞的臉色很難看:“你竟然去逛窯子?”
“什麼窯子,那是鳴玉坊!”
“堂堂天朝的太子妃,竟然去逛窯子!”
我的天啊,他的聲音真大,沒準兒這裡隔牆有耳呢!我撲過去捂住他的嘴,急得直叫:“別嚷!別嚷!我就是去開開眼界,又沒做什麼壞事!”
李承鄞眼睛斜睨著我,在我的手掌下含含糊糊地說:“除非……你……我就不嚷……”
不會又要啃嘴巴吧?
男人怎麼都這種德性啊?
我可不樂意了:“你昨天親了我好幾次,我早就不欠你什麼了。”
李承鄞拉開胸口的衣服,指給我看那道傷疤:“那這個呢?你打算拿什麼還?”
我看著那道粉紅色的傷疤,不由得有點兒洩氣:“那是刺客捅你的,又不是我捅你的。”
“可是我救過你的命啊!要不是我推開你,說不定你也被刺客傷到了。”
我沒辦法再反駁,因為知道他說的其實是實話,不過我依然嘴硬:“那你想怎麼樣?”
“下次你再去鳴玉坊的時候,帶上我。”
我震驚了:“你……你……”我大聲斥道,“堂堂天朝的太子,竟然要去逛窯子!”
這次輪到李承鄞撲過來捂住我的嘴:“別嚷!別嚷!我是去開開眼界,又不做什麼壞事!”
“咱們被關在這裡,一時半會兒又出不去,怎麼能去逛鳴玉坊……”我徹底洩氣了,“太皇太后不會把咱們一直關到新年以後吧……”
李承鄞說:“沒事,我有辦法!”
他出的主意真是餿主意,讓我裝病。
我可裝不出來。
我從小到大都壯得像小馬駒似的,只在來到上京後才病過一次,叫我裝病,我可怎麼也裝不出來。
李承鄞叫我裝暈過去,我也裝不出來,我往那兒一倒就忍不住想笑,後來李承鄞急了,說:“你不裝我裝!”
他裝起來可真像,往床上一倒,就直挺挺的一動不動了。
我衝到窗前大叫:“快來人啊!太子殿下暈過去了!快來人啊……”我叫了好幾聲之後,殿門終於被開啟了,好多人一湧而入,內官急急地去傳御醫,這下子連太皇太后都驚動了。
御醫診脈診了半晌,最後的結論是李承鄞的脈象虛浮,中氣不足。
餓了兩頓沒吃,當然中氣不足。不過太皇太后可不這樣想,她以為李承鄞是累壞了,所以即使她為老不尊,也不好意思再關著我們了。
我被送回了東宮,李承鄞可沒這樣的好運氣,他繼續入齋宮去了,因為明日就要祭天。我雖然回到東宮,但也徹底地忙碌起來,陛下並沒有將元辰大典交給高貴妃,而是由我暫代主持。
過年很忙,很累,一點兒也不好玩。
我最擔心的是元辰大典,雖然有永娘和高貴妃協助我,但這套繁文縟節,還是花費了我偌多功夫才背下來,而且接踵而來的,還有不少賜宴和典禮。
每天晚上我都累得在卸妝的時候就能睡著,然後每天早晨天還沒有亮,就又被永娘帶人從床上拖起來梳妝。以前有皇后在,我還不覺得,現在可苦得我呱呱叫了。我得見無數認識或者不認識的人,接受他們的朝拜,吃一些食不知味的飯,每一巡酒都有女官唱名,說吉祥話,看無聊的歌舞,聽那些內外命婦嘰嘰喳喳地說話。
宴樂中唯一好玩的是破五那日,這天民間所有的新婦都要歸寧,而皇室則要宴請所有的公主。主桌上是我的兩位姑奶奶,就是皇帝陛下的姑姑,然後次桌上是幾位長公主,那些是李承鄞的姑姑。被稱為大長公主的平南公主領頭向我敬酒,因為我是太子妃,雖然是晚輩,但目前沒有皇后,我可算作是皇室的女主人。
我飲了酒,永娘親自去攙扶起平南公主,我想起來,平南長公主是裴照的母親。
裴照跟她長得一點兒也不像。
我下意識開始尋找珞熙公主,從前我真沒有留意過她,畢竟皇室的公主很多,我與她們並不經常見面,好多公主在我眼裡都是一個樣子,就是穿著翟衣的女人。這次因為裴照的緣故,我很仔細地留意了珞熙公主,她長得挺漂亮的,姿態優雅,倒與平南長公主像是母女二人。在席間按皇家的舊例,要聯詩作賦。永娘早請好了槍手,替我做了三首《太平樂》,我依葫蘆畫瓢背誦出來就行了。珞熙公主做了一首清平調,裡面有好幾個字我都不認識,更甭提整首詩的意思了。所有人都誇我做的詩最好,珞熙公主則次之,我想珞熙公主應該是男人們喜歡的妻子吧,金枝玉葉,性格溫和,多才多藝,跟裴照真相配啊。
我覺得這個年過得一點兒也不開心,也許是因為太累,我一連多日沒有見著李承鄞,聽說他和趙良娣又合好了,兩個人好得跟蜜裡調油似的。我覺得意興闌珊,反正整個正月裡,唯一能教我盼望的就是正月十五的上元節。
我最喜歡上京的,也就是它的上元節。
十里燈華,九重城闕,八方煙花,七星寶塔,六坊不禁,五寺鳴鐘,四門高啟,三山同樂,雙往雙歸,一派太平:講的就是上京的上元節。離上元節還有好幾天,城中各坊就會忙著張滿彩燈,連十里朱雀大街也不例外,那些燈可奇巧了,三步一景,五步一換,飛禽走獸,人物山水,從大到小,各色各樣,堆山填海,眼花繚亂,稱得上是巧奪天工。而且那晚上京不禁焰火,特別是在七星寶塔,因為是磚塔,地勢又高,所以總有最出名的煙火作坊,在七星塔上輪流放煙花,稱為“鬥花”,鬥花的時候,半個上京城裡幾乎都能看見,最是璀璨奪目。而在這一夜,居於上六坊的公卿人家也不禁女眷遊冶,那一晚闔城女子幾乎傾城而出,看燈兼看看燈人。然後五福寺鳴太平鍾,上京城的正南、正北、正東、正西城門大啟,不禁出入,便於鄉民入城觀燈。而三尹山則是求紅線的地方,傳說三尹山上的道觀是姻緣祠,凡是單身男女,在上元日去求紅線,沒有不靈驗的。雙往雙歸則是上京舊俗,如果女子已經嫁了人,這日定要與夫婿一同看燈,以祈新歲和和美美,至於還沒有成親卻有了意中人的,更不用說啦,這日便是私密幽會,也是禮法允許的。
去年上元節的時候,我跟阿渡去三尹山看燈,連鞋子都被擠掉了。據說那天晚上被擠掉的鞋子有好幾千雙,後來清掃三尹山的道公們收拾這些鞋子捐給貧人,裝了整整幾大車才拉走。
我早拿定主意今年要在靴子上綁上牛皮細繩,以免被人踩掉,這樣的潑天熱鬧,我當然一定要去湊啦!
正月十四的時候賜宴覲見什麼的亂七八糟的事終於告一段落,我也可以躲躲懶,在東宮睡上一個囫圇覺,留足了精神好過上元節。可是睡得正香的時候,永娘偏又將我叫起來。
我困得東倒西歪,打著哈欠問她:“又出什麼事了?”
“緒寶林的床底下搜出一個桃木符,據說是巫蠱之物,上頭有趙良娣的生辰八字,現在趙良娣已經拿住了緒寶林,就候在殿外,要請太子妃發落。”
我又累又困又氣:“多大點事啊,一個木牌牌也值得大驚小怪麼,這年都還沒過完呢!緒寶林不會這麼笨吧,再說刻個木牌牌就能咒死趙良娣了?趙良娣這不還活得好好的!”
永娘正了正臉色,告訴我說:“巫蠱為我朝禁忌,太子妃也許不知道,十年前陳徵就是因為擅弄巫蠱,怨咒聖上,而被貶賜死,並抄滅滿門。我朝開國之初,廢吳後也是因為巫蠱許妃,被廢為庶人,連她生的兒子都不許封王……”
我覺得頭痛,我最怕永娘給我講幾百年前的事,於是我順從地爬起來,讓宮人替我換上衣裳,匆忙梳洗。永娘道:“緒寶林巫蠱之事甚是蹊蹺,太子妃千萬要小心留意,不要中了圈套。”
我很乾脆地問她:“你覺得我應該怎麼辦?”
永娘道:“太子妃本來可以推脫,交給皇后聖裁,只是現在中宮空虛,又正值過節,不宜言此不吉之事。奴婢竊以為,太子妃不妨交給太子殿下裁決。”
我不做聲,我想這事如果交給李承鄞的話,緒寶林一定會被定罪。
趙良娣是李承鄞的心尖子眼珠子,不問青紅皂白,他肯定會大怒,然後緒寶林就要倒大黴了。緒寶林那麼可憐,李承鄞又不喜歡她,上次去宮裡看她,她就只會哭,這次出了這樣的事,她一定是百口莫辯。我想了又想,只覺得不忍心。
永娘看我不說話,又道:“娘娘,這是一潭濁水,娘娘宜獨善其身。”
我大聲道:“什麼獨善其身,叫我不管緒寶林,把她交給李承鄞去處置,我可辦不到!”
永娘還想要勸我,我整了整衣服,說道:“傳趙良娣和緒寶林進來。”
每當我擺出太子妃的派頭,永娘總是無可奈何,永娘記得牢牢的宮規,還有幾十年的教養,總讓她不能不對我恭聲應諾。
趙良娣見了我,還是挺恭敬,按照規矩行了大禮,我挺客氣地讓永娘把她攙扶起來,然後請她坐下。
緒寶林還跪在地上,臉頰紅紅的,眼睛也紅紅的,像是剛剛哭過。
我問左右:“怎麼不扶緒寶林起來?”
宮人們不敢不聽我的話,連忙將緒寶林也扶起來。我開始瞎扯:“今天天氣真不錯……兩位妹妹是來給我拜年的麼?”
一句話就讓趙良娣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
本來按照東宮的規矩,她們應該在新年元日便著鞠衣來給我叩首行禮,但這三年來李承鄞怕我對趙良娣不利,從來不讓她單獨到我住的地方來,所以此禮就廢止了。因此我一說這話,趙良娣就以為我是在諷刺她。其實那天我在宮裡忙著元辰大典,直到夜深才回到東宮,哪裡有功夫鬧騰這些虛文,便是緒寶林也沒有來給我叩首。
我可沒想到這麼一層,還是事後永娘悄悄告訴我的。我當時就覺得趙良娣的臉色有點兒不好看了,還以為她是因為我對緒寶林很客氣的緣故,所以我安撫了緒寶林幾句,就把那塊木牌要過來看。
因為是不潔之物,所以那木牌被放在一隻托盤裡,由宮人捧呈著,永娘不讓我伸手去拿它。我看到上頭刻著所謂的生辰八字,也瞧不出旁的端倪來。我想起了一個問題:“怎麼會突然想起來去搜緒寶林的床下呢?”
我這麼一問,趙良娣的臉色忽然又難看起來。
原來趙良娣養的一隻猧兒走失不見了,宮人四處尋找,有人看見說是進了緒寶林住的院子,於是趙良娣的人便進去索要。偏偏緒寶林說沒看見什麼猧兒,趙良娣手底下的人如何服氣,吵嚷起來,四處尋找,沒想到猧兒沒找著,倒找著了巫蠱之物。
趙良娣道:“請太子妃為我做主。”
我問緒寶林:“這東西究竟從何而來?”
緒寶林又跪下來了:“臣妾真的不知,請太子妃明察。”
“起來起來。”我頂討厭人動不動就跪了,於是對趙良娣說,“這世上的事,有因才有果,緒寶林沒緣沒由的,怎麼會巫蠱你?我覺得這事,不是這麼簡單……”
趙良娣卻淡淡地道:“如此鐵證如山,太子妃這話,是打算偏袒緒寶林了?”
她說得毫不客氣,目光更是咄咄逼人。不待我說話,永娘已經說道:“太子妃只說要細察緣由,並沒有半句偏袒之意,良娣請慎言。”
趙良娣突然離座,對我拜了一拜,說道:“那臣妾便靜候太子妃明察此事,只望早日水落石出,太子妃自然會給臣妾一個交待。”說完便道,“臣妾先行告退。”再不多言,也不等我再說話,帶著人就揚長而去。
永娘可生氣了,說道:“豈有此理,僭越至此!”
我沒話說,趙良娣她討厭我也是應該的,反正我也不喜歡她。
緒寶林還跪在那裡,怯怯地瞧著我。我嘆了口氣,親自把她攙扶起來,問她:“你把今日的事情,好生從頭說一遍,到底是怎麼回事。”
緒寶林似乎驚魂未定,一直到永娘叫人斟了杯熱茶給她,慢慢地吃了,才將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原來緒寶林住的地方挺偏僻,這幾日正逢新春,宮裡照例有賞賜。那些東西對我和趙良娣不算什麼,可是對緒寶林來說,倒是難得之物。緒寶林是個溫吞性子,我遣去侍候緒寶林的兩個宮女平日待她不錯,緒寶林便將糕餅之物交給她們分食。因為御賜之物不能擅自取贈他人,所以便悄悄關上了院門,防人瞧見。
便是在這時候趙良娣的人突然來敲門,她們心中慌亂,又正自心虛,一邊應門,一邊便將糕餅藏起來。趙良娣的人進了院子便到處搜尋,緒寶林正自心虛,哪裡肯讓她們隨意亂走,兼之趙良娣派來的人又毫不客氣,兩下裡言語不和,很快就吵嚷起來,趙良娣的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開始在屋子裡亂翻,沒想到猧兒沒找著,倒從緒寶林床底下找出那桃木符來。這下子自然是捅了馬蜂窩,趙良娣的人一邊回去稟報趙良娣,一邊就將緒寶林及兩個宮人軟禁起來。趙良娣看到桃木符,氣得渾身發抖,二話不說,帶了緒寶林就徑直來見我。
“臣妾委實不知這東西是從哪裡來的……”緒寶林眼淚汪汪地說,“請太子妃明察……”
明察什麼啊……她們兩個人各執一詞,將我說得雲裡霧裡,我可明察不了,不過這種東西總不會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我問緒寶林:“它就在你床底下,你難道不知道是誰放進去的?”
緒寶林以為我是興師問罪,嚇得“撲通”一聲又跪下來了:“娘娘,臣妾自知命薄福淺,絕無半分爭寵誇耀之心,哪裡敢怨咒良娣……”
我看她嚇得面無人色,連忙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這個東西要悄悄放到你床底下去,可不是那麼容易。你一天到晚又不怎麼出門,那兩個宮人也是天天都在,這幾日有沒有什麼可疑的人去過你那裡,或者有什麼可疑的蛛絲馬跡?”
緒寶林聽了我這句話,才慢慢又鎮定下來,全神貫注去想有沒有什麼可疑的蛛絲馬跡。
她想了半晌,終究還是對我說:“臣妾想不出什麼可疑的人……”
算了,這緒寶林跟我一樣,是個渾沒半分心眼兒的人。
我好言好語又安慰了她幾句,就叫她先回去。緒寶林猶是半信半疑,我說:“天長日久自然水落石出,怕什麼,等過完節再說。”
她看我胸有成竹的樣子,估計以為我早有把握,於是鄭重其事地對我施一施禮,才去了。
永娘問我:“太子妃有何良策,查出此案的真兇?”
我打了個呵欠:“我能有什麼良策啊,這種事情我可查不出來。”永娘哭笑不得,又問我:“那太子妃打算如何向趙良娣交待?”
我大大翻了個白眼:“這桃木符又不是我放在她床底下的,我為何要對她有所交待?”
永娘對我的所言所語哭笑不得,絮絮叨叨勸說我,我早就迷迷瞪瞪,沒聽一會兒,頭一歪就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好香,直到被人從床上拎起來,說實話我還有點兒迷糊,雖然永娘經常命人將我從床上拖起來,那也是連扶帶抱,不像此人這般無禮。
我眼睛一睜,咦!李承鄞!他不僅把我拎起來,而且還說:“你竟然還睡得著!”
完了完了完了!
一定是趙良娣向他告狀,所以他來興師問罪。我大聲道:“我有什麼睡不著的!緒寶林的事沒查清楚就是沒查清楚,你吼我也沒有用!”
“緒寶林又出了什麼事?”他瞧著我,眉毛都皺到一塊兒去了。
啊?他還不知道啊!趙良娣沒向他告狀?我眼睛一轉就朝他諂媚地笑:“呃……沒事沒事,你找我有什麼事?”
“明天就是上元節了!”
“我知道啊。”廢話,要不然我今天硬是睡了一天,就是為了明晚留足精神,好去看燈玩賞。
他看我毫無反應,又說道:“明日我要與父皇同登朱雀樓,與民同樂。”
“我知道啊。”我當然知道,年年上元節陛下與他都會出現在承天門上,朝著萬民揮一揮手,聽“萬歲”山響,號稱是與民同樂,其實是吹冷風站半宿,幸好皇室的女人不用去站,不然非把我凍成冰柱不可,凍成冰柱事小,耽擱我去看燈事大。
“那你答應過我什麼?”他瞪著我,一副生氣的樣子。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伴君如伴虎,天威難測。這話真對頭,陪著皇帝的兒子就像陪著小老虎,同樣天威難測,他在想什麼我真猜不到。只能十分心虛地問:“我答應過你什麼?”
眼見我就要不認賬,他聲音都提高了:“你果然忘得一乾二淨!你答應帶我去逛窯子。”
乖乖!這話豈能大聲嚷嚷?
我撲上去就捂著他的嘴:“小聲點!”
恰巧這時候永娘大約是知道李承鄞來了,所以不放心怕我們又吵起來,於是親自進殿內來,結果她頭一探,就看到我像只八腳的螃蟹扒在李承鄞身上,不僅衣衫不整,還緊緊捂著他的嘴,李承鄞因為把我從床上拎起來,所以兩隻手還提著我的腰呢……我簡直像只猴子正爬在樹上,總之我們倆的姿勢要多曖昧有多曖昧,要多可疑有多可疑……她一瞧見我們這情形,嚇得頭一縮就不見了。
我覺得很氣憤,上次是阿渡,這次是永娘,為啥她們總能挑這種時候撞進來。
李承鄞卻很起勁似的:“快起來,我連衣服都命人準備好了。過完了上元節,可沒這樣的好機會了。”
我還以為他和趙良娣和好以後,就把這事忘到九霄雲外去了,沒想到他還能記著。
他果然準備了一大包新衣,我從來沒見李承鄞穿平民的衣服,只覺得說不出來的彆扭。不過也不算難看,就是太不像他平常的樣子了。
“要不要貼上假鬍子?”他興沖沖地將包裹裡的假鬍子翻出來給我看,“這樣絕沒人能認得出咱們。”
“要不要帶上夜行衣?”他興沖沖地將包裹裡的夜行衣翻出來給我看,“這樣飛簷走壁也絕沒有問題。”
“要不要帶上蒙汗藥?”他興沖沖地將包裹裡的蒙汗藥翻出來給我看,“這樣麻翻十個八個絕沒有問題。”
……
我實在是受不了了,殿下,您是去逛窯子,不是去殺人放火搶劫糧行票號……
我忍無可忍:“帶夠錢就成了。”
不用說,李承鄞那是真有錢,真大方,我一說帶夠錢,他就從包袱底下翻出一堆馬蹄金,嘖嘖,簡直可以買下整座鳴玉坊。
我換上男裝後李承鄞就一直笑,直到我惡狠狠地威脅不帶他去,他才好容易忍住沒笑了。
我正要喚阿渡與我們一塊兒,李承鄞死活不肯帶她。我說:“阿渡不在我身邊,我會不習慣。”
李承鄞板著臉孔說道:“有我在你身邊就夠了。”
“可是萬一……”
“你不相信我可以保護你麼?”
我嘆了口氣,上次是誰被刺客捅了一劍,被捅得死去活來差點兒就活不過來了啊……不過一想起刺客那一劍我就有點兒內疚,於是我就沒再堅持,而是悄悄對阿渡打了個手勢。阿渡懂得我的意思,她會在暗中跟隨我們。
於是,我和李承鄞一起,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了東宮。永娘肯定還以為我和李承鄞在內殿,也沒有其他人發現我們的行蹤。我還是挺快活的,因為我最喜歡溜出宮去玩兒,哪怕今日多了個李承鄞,我還是覺得很快活。
出了東宮,我才發現在下雨。絲絲寒雨打在臉上,冰涼沁骨,我不由得擔心起來,如果雨下大了,明天的賞燈一定減了不少趣味。前年也是下大雨,雖然街坊間都搭了竹棚,仍舊掛上了燈,可是哪有皓月當空、花燈如海來得有趣。
青石板的馳道很快被雨潤溼,馬蹄踏上去發出清脆的響聲。街兩旁的柳樹葉子早落盡了,疏疏的枝條像是一蓬亂發,掩映著兩旁的鋪子,鋪中正點起暈黃的燈火,不遠處的長街亦掛起一盞盞彩燈。明天就是上元,酒樓茶肆裡人滿為患,街上車子像流水一樣來來往往。上京就是這般繁華,尤其是節日之前的上京,繁華中隱隱帶著點寧靜,像是要出閣的新嫁娘,精心梳妝,只待明日。
我們到鳴玉坊前下馬,早有殷勤的小子上前來拉住馬韁,將馬帶到後院馬廄去。
今晚的鳴玉坊也格外熱鬧,樓上樓下全都是人。我和李承鄞身上都被淋得半溼,王大娘見著我跟見著活寶似的,樂得合不攏嘴,照例就要亮開嗓門大叫,幸好我搶先攔住了:“大娘,先找間屋子給我們換衣裳,我這位哥哥是頭一回來,怕生。”
王大娘打量了一下李承鄞的穿著打扮,她那雙勢利眼睛一瞧見李承鄞帽上那顆明珠,就樂得直眯起來:“當然當然,兩位公子這邊請。”
上樓梯的時候,我問王大娘:“月娘呢?”
“適才有位客人來了,所以月娘去彈曲了。”
我覺得很稀罕,依著上次月娘害相思病的樣子,以我跟她的交情,都只替我彈了兩首曲子,神色間還是無精打采。月娘不僅是這鳴玉坊的花魁,便在上京城的教坊裡頭,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尋常的達官貴人她都不稍假辭色,連我上次帶裴照來,她都沒半分放在心上。所以我不由得好奇問:“是哪位貴客,有這樣的能耐?”
“還有哪位?”王大娘眉開眼笑,“就是上次來的那位貴客,讓我們月娘惦記了好一陣子,這次可又來了。”
哦?!
我覺得好奇心被大大地勾起來,便纏著王大娘要去瞧瞧。王大娘顯得很是作難:“這個……客人在閣子裡吃酒……總不能壞了規矩……”
我軟硬兼施了半晌,王大娘仍舊不鬆口。她在這裡做生意不是一日兩日,想來斷不肯壞了名頭。她待我們極為殷勤,將我們讓進一間華麗的屋子裡,又送上兩套華服,吩咐兩個俏麗丫鬟替我們換衣,自出去替我們備酒宴去了。
我怕自己的女扮男裝露餡,所以等她一走,就把那兩個俏丫鬟轟了出去,自己動手換下了溼衣服。李承鄞低聲問我:“你打算怎麼辦?”
我傻笑地看著他:“什麼怎麼辦?”
“別裝傻了,我知道你一定會想法子去瞧瞧那個什麼貴客!”
“那當然!月娘是我義結金蘭的姐妹,萬一她被壞男人騙了怎麼辦?我一定要去瞧一瞧!”
李承鄞“哼”了一聲,說道:“你懂得
什麼男人的好壞?”
怎麼不懂?我可懂啦!
我指著他的鼻子:“別欺負我不懂!像你這樣的男人,就是壞男人!”
李承鄞臉色好難看:“那誰是好男人?”
當然像阿爹那樣的男人就是好男人,不過如果我抬出阿爹來,他一定會跟我繼續鬥嘴。所以我靈機一動,說道:“像父皇那樣的男人,就是好男人。”
李承鄞的臉色果然更難看了,好像一口氣憋不過來,可是他總不能說他自己親爹不是好男人,所以他終於閉嘴了,沒跟我繼續吵下去。
我帶他出了屋子,輕車熟路地穿過走廊,瞧瞧四下無人,就將他拉進另一間屋子裡。
屋裡沒有點燈,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我摸索著飛快地反拴上門,然後就去摸李承鄞的袍帶。
李承鄞被我回身這麼一抱,不由得身子一僵,但並沒有推開我,反倒任憑我摸來摸去。可是我摸來摸去就是摸不到,他終於忍不住問我:“你要幹什麼?”
“噓!你不是帶了火絨?拿出來用一用。”
李承鄞將火絨掏出來塞進我手裡,似乎在生氣似的,不過他整日和我生氣,我也並不放在心上,吹燃了火絨點上桌上的蠟燭,然後說道:“我要喬裝改扮一下,去瞧瞧月娘的貴客。”
李承鄞說:“我也要去!”
我開啟箱籠,一邊往外拿東西,一邊頭也不抬地對他說:“你不能去!”
“憑什麼你可以去就不讓我去?”
我把燕脂水粉統統取出來擱在桌子上,然後笑眯眯地說:“我打算扮成女人去,你能去嗎?”
李承鄞果然吃癟了,可是正當我得意揚揚坐下來對鏡梳妝的時候,李承鄞突然說了一句話:“我也扮成女人去!”
我“咣噹”一聲就從胡床摔到了地上。
我的屁股喲,摔得那個疼啊……直到李承鄞把我拉起來的時候,我還疼得一抽一抽的。
李承鄞說:“反正我要和你一塊兒。”
我無語望蒼天:“我是去看那個男人,你去幹什麼啊?”
“你不是說那個月娘長得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我慪死了,我要吐血了,我從前只曉得李承鄞是臭流氓,沒想到他竟然流氓到這個地步,為了瞧一瞧花魁月娘,竟然肯下這樣的決心,不惜扮作女人。果然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我瞪了他一眼:“那好,過來!”
“幹嗎?”
我看到鏡中的自己笑得好生猙獰:“當然是替你好好……梳妝打扮!”
你還別說,李承鄞那一張俊臉,扮成女人還怪好看的。
我替他梳好頭髮,又替他化妝,然後插上釵環,點了額黃,再翻箱倒櫃找出件寬大襦裙讓他換上,真是……衣袂飄飄若仙舉,什麼什麼花春帶雨……
最讓我覺得喪氣的是,鏡子裡一對比,他比我還好看吶!
誰叫他細皮嫩肉,這麼一打扮,英氣盡斂,變成個美嬌娘了。
唯一不足的是他身量太高,扮作女人不夠窈窕,不過也夠瞧的了,我們兩個從樓梯走下去的時候,還有好幾個客人朝我們直招手,真把我們當成了坊中的姑娘。我一臉假笑,同李承鄞一起左閃右閃,好容易都快要走到後門口了,突然有個醉醺醺的客人攔住了我們的去路,笑著就來抓我的肩膀:“小娘子,過來坐坐!”那滿嘴的酒氣燻得我直發暈,我還沒有反應過來,李承鄞已經一巴掌揮上去了。
“啪!”
那人都被打傻了,我擠出一絲笑:“有……有蚊子……”然後一把扯著李承鄞就飛快地跑了。
一直跑到後樓,才聽到前樓傳來殺豬似的叫聲:“啊!竟然敢打人……”
前樓隱約地喧譁起來,那客人吵嚷起來,不過自會有人去安撫。後樓則安靜得多,雖然與前樓有廊橋相連,不過這裡是招待貴客的地方,隱隱只聞歌弦之聲,偶爾一句半句,從窗中透出來。外頭雨聲清軟細密,彷彿伴著屋子裡的樂聲般,一片沙沙輕響。院子裡安靜極了,裡頭原本種著疏疏的花木,只是此時還沒發芽,望去只是黑乎乎一片樹枝。我拉著李承鄞跑過廊橋,心裡覺得奇妙極了。兩人的裙裾拖拂過木地板,窸窸窣窣,只聽得環佩之聲,叮叮咚咚。遠處點著燈籠,一盞一盞的朦朧紅光,像是很遠,又像是很近。好像跟我拉著手的,倒是個陌生人似的,我想起來這好像還是我第一次牽李承鄞的手,耳朵不知道為什麼有點兒發熱。他的手很軟,又很暖,握著我的指頭。我只不敢回頭瞧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幸好這廊橋極短,不一會兒我就拉著李承鄞進了一間屋子。
這屋子裡佈置得十分精緻,紅燭高燒,馨香滿室,地下鋪了紅氍毹,踩上去軟綿綿的,像踩在雪上一般。我知道這裡是月娘招待貴客的地方,所以屏氣凝神,悄悄往前走了兩步。隔著屏風望了一眼,隱約瞧見一位貴客居中而坐,月娘陪在一旁,正撥弄著琵琶,唱《永遇樂》。可恨屏風後半垂的帳幔,將那位貴客的身形遮住了大半,看不真切。
恰巧在此時聽到一陣腳步聲,嚇了我一大跳,還以為是剛才那個醉鬼追過來了,卻原來是悠娘並幾位舞伎。悠娘乍然看到我和李承鄞,駭了一跳似的,我連忙扯住她衣袖,壓低了嗓子道:“悠娘,是我!”悠娘掩著嘴倒退了半步,好半晌才笑道:“梁公子怎麼扮成這副模樣,叫奴家差點沒認出來。”然後瞧了瞧我身後的李承鄞,道,“這又是哪位姐姐,瞧著面生得緊。”
我笑嘻嘻地道:“聽說月娘的貴客來了,我來瞧個熱鬧。”
悠娘抿嘴一笑,說道:“原來如此。”
我悄悄在她耳畔說了幾句話,本來悠娘面有難色,但我說道:“反正我只是瞧一瞧就走,保證不出什麼亂子。”
在這鳴玉坊裡,除了月娘,就是悠娘同我最好,她脾氣溫和,禁不住我軟磨硬泡,終於點頭答應了。於是我歡歡喜喜問李承鄞:“你會不會跳舞?”
李承鄞肯定快要吐血了,可是還是不動聲色地問我:“跳什麼舞?”
“踏歌。”
我只等著他說不會,這樣我就終於可以甩下他,獨自去一睹貴客的尊容了,沒想到他嘎嘣扔過來倆字:“我會!”
我傻啊!我真傻啊!他是太子,每年三月宮中祓禊,都要由太子踏歌而舞的,我真是太傻了。
我猶不死心:“這是女子的踏歌。”
“看了不知道幾百次,不過大同小異而已。”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一起來吧。
屋子裡月娘琵琶的聲音終於停了,絲竹的聲音響起來,裡面定然還有一班絲竹樂手。這是催促舞伎上場的曲調,拍子不急,舒緩優雅。
我深深吸了口氣,接過悠娘遞來的紈扇,同李承鄞一起跟著舞伎們魚貫而入。
這時候月娘已經輕啟歌喉,唱出了第一句:“君如天上月……”
月娘的歌喉真是美啊……美得如珠似玉,只這一句便教人聽得痴了似的……我心裡怦怦直跳,終於可以瞧見這位貴客長什麼樣了,真是又歡欣又鼓舞又好奇……舞伎們含笑轉過身來,我和李承鄞也轉過身來,同所有人一起放低手中的紈扇,只是我一放下紈扇就傻了。
完完全全地傻了。
不止我傻了。
李承鄞一定也傻了,其他人都已經踏歌而舞,就我和他半擰著身子,僵在那裡一動不動。
因為這位貴客我認識,不僅我認識,李承鄞也認識。
何止是認識啊……
天啊……
給個地洞我們鑽進去吧……
皇上……
您還記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嗎?
身邊的舞伎隨著樂聲彩袖飄飄,那些裙袂好似回風流雪,婉轉動人。就我和李承鄞兩個呆若木雞,悠娘拼命給我使眼色,我使勁擰了自己一把,然後又使勁擰了李承鄞一把……這會不會是在做夢?這一定是在做夢!
陛下……父皇……怎麼會是您啊?您您您……您置兒臣與殿下於何地啊……我要鑽地洞……
幸好陛下不愧為陛下,就在我們目瞪口呆、詫異極了的時候,他還特別淡定地瞧了我們一眼,然後拿起茶碗來,渾若無事地喝了一口茶。
李承鄞最先醒悟過來,扯了扯我的袖子,然後隨著舞伎一起,翩然踏出踏歌的步子。這一曲踏歌真是跳得提心吊膽,忐忑不安。我一轉過頭來,發現月娘也認出了我,正睜大了雙眼瞧著我。我衝她拋了個媚眼,她瞪著我,我知道她怕我攪了貴客的雅性——打死我也不敢在這位貴客面前胡來啊。
好容易一首曲子完了,月娘笑著起身,正要說什麼,貴客已經淡淡地道:“這踏歌舞得不錯。”
“曲鄙姿薄,有辱貴人清聽。”月娘婉轉地說道,“不如且讓她們退下,月娘再為您彈幾首曲子。”
貴客點點頭:“甚好。”
月娘剛剛松了口氣,貴客卻伸出手指來,點了點:“叫這兩名舞伎留下來。”
貴客的手指不偏不倚,先點一點,指的李承鄞,後點一點,指的是我。我估計月娘都快要昏過去了,連笑容都勉強得幾乎掛不住:“貴客……留下……留下她們何意?”
“此二人舞技甚佳,留下他們斟酒。”
貴客發話,安敢不從。於是,月娘心懷鬼胎地瞧著我,我心懷鬼胎地瞧著李承鄞,李承鄞心懷鬼胎地瞧著陛下,而陛下心懷……咳咳,心懷坦蕩地瞧著我們。
總之,所有人退了出去,包括奏樂的絲竹班子。屋子裡頭就留下了我們四個人,心懷鬼胎,面面相覷。
最後,還是貴客吩咐:“月娘,去瞧瞧有什麼吃食。”
這下子月娘可又急了,瞧了我一眼,又瞧了貴客一眼。見貴客無動於衷,而我又對她擠眉弄眼,月娘委實不明白我是什麼意思,可是又怕那位貴客瞧出什麼端倪,於是她終於還是福了一福,退出去了。
我膝蓋一軟就跪在了地上,倒不是嚇的,是累的,剛才那支踏歌跳得可費勁了,悠娘手底下的舞伎都是京中有名的舞娘,為了跟上她們的拍子,可累壞我了。
李承鄞同我一樣長跪在那裡,屋子裡的氣氛,說不出的詭異,詭異,詭異。
不會又要罰我抄書吧?我苦惱地想,這次我的亂子可捅大了,我帶著太子殿下來逛窯子,被皇帝陛下給當場捉拿,要是罰我抄三十遍《女訓》,我非抄死了不可。
不過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陛下他也是來逛窯子的啊,既然大家都是來逛窯子的,那麼他總不好意思罰我抄書了吧。
正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終於聽到陛下發話了,他問:“鄞兒,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斜著眼睛看著男扮女裝的李承鄞,陛下這句話問得真是刁鑽,要是李承鄞把我給供出來了,我可跟他沒完。
幸好李承鄞理直氣壯地答:“只是好奇,所以來看看。”
陛下指了指我,問:“那她呢?”
李承鄞再次理直氣壯地答:“她也好奇,於是我帶她一同來看看。”
夠義氣!我簡直想要拍李承鄞的肩,太夠義氣了!就憑他這麼夠義氣,我以後一定還他這個人情。
陛下閒閒地“哦”了一聲,說道:“你們兩個倒是夫妻同心,同進同出。”
李承鄞卻面不改色地說道:“敢問父親大人,為何會在此?”
我沒想到李承鄞會這般大膽,既然大家都是來逛窯子的,何必要說破了難堪。沒想到陛下只是笑了笑,說道:“為政不得罪巨室,身為儲君,難道你連這個也不明白?”
“陛下的教誨兒臣自然謹遵,可是陛下亦曾經說過,前朝覆亡即是因為結黨營私,朝中黨派林立,政令不行,又適逢流蝗為禍,才會失了社稷大業。”
我覺得這兩人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這兩個人哪像在逛窯子啊,簡直是像在朝堂奏對。我覺得甚是無趣,陛下卻淡淡一笑,說道:“唯今之計,你打算如何處置?”
“翻案。”
陛下搖頭:“十年前的舊案,如何翻得?再說人證物證俱已瀕茫,從何翻起?”
李承鄞也笑了笑:“物證麼,自然要多少有多少。至於人證……父親大人既然微服至此,當然也曉得人證亦是有的。”
陛下卻笑著嘆了口氣:“你呀!”
好像是每次我鬧著要騎那性子極烈的小紅馬,阿爹那種無可奈何又寵溺的語氣。想起阿爹,我就覺得心頭一暖,只是眼前這兩個人說的話我都不懂。沒過一會兒,突然聽到腳步聲雜沓,是相熟的歌伎在外頭拍門,急急地呼我:“梁公子!梁公子!”
陛下和李承鄞都瞧著我,我急急忙忙爬起來:“出什麼事了?”
“有人闖進坊中來,綁住了悠娘,硬說悠娘欠他們銀子,要帶悠娘走呢!”
我一聽就急了:“快帶我去看看!”
李承鄞拉住我的胳膊:“我同你一起去!”
我回頭看看陛下,低聲道:“你陪父皇在這裡!”
陛下卻對我們點點頭:“你們去吧,我帶了人出來。”
我和李承鄞穿過廊橋,一路小跑到了樓前,只聽一陣陣喧譁,還有王大娘的聲音又尖又利:“想從我們坊中帶走人,沒門兒!”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為首的潑皮是個胖子,生得圓圓滾滾,白白胖胖,留著兩撇八字鬍,賊眉鼠眼,長得一看就不是好人。我一看這個胖子就怒了:“孫二,怎麼又是你!”
說到孫二這個人,還是打出來的相識。孫二是專在酒肆賭坊放高利貸的,有次我遇上他逼一對孤兒寡母還錢,看不過去出手跟他打了一架,把他揍得滿地找牙,從此孫二就給我三分薄面,不會輕易在我面前使橫。孫二眨巴著眼睛,認了半晌終於認出我來了:“梁公子……你穿成這樣……哈哈哈哈……”
我都沒想起來我還穿著女裝,我毫不客氣一腳踏在板凳上,將裙角往腰間一掖:“怎麼著?要打架?我扮成女人也打得贏你!”
孫二被我這一嚇就嚇著了,擠出一臉的笑容:“不敢,不敢。其實在下就是來討債的。梁公子,這個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悠娘她一不是孤兒,二不是寡婦,三沒病沒災的,你說她欠我的錢,該不該還?”
我問悠娘:“你怎麼欠他錢了?”
悠娘原是個老實人,說道:“何曾欠他的錢?不過我同鄉夫妻二人到上京城來做點小生意,沒料到同鄉娘子一病不起,又請大夫又吃藥,最後又辦喪事,找這孫二借了幾十吊錢。孫二說我同鄉沒產沒業的,不肯借給他,非得找個人做保,我那同鄉在上京舉目無親,沒奈何我替他做了保。現在我同鄉折了本錢回老家去了,這孫二就來向我要錢。”
我聽得直噎氣:“你這是什麼同鄉啊?賴賬不還還連累你……”
孫二手一揚,掏出借據:“梁公子,若是孤兒寡母,我也就放她們一馬。反正咱們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無屍骸……”
他一唸詩我就發暈,身後的李承鄞“噗”一聲已經笑出聲來,孫二卻跳起來:“哪個放屁?”
“你說什麼?”李承鄞臉色大變,我拉都拉不住,殿下啊別衝動別衝動。
孫二掃了李承鄞一眼,卻對我拱了拱手:“梁公子,今日若是不還錢,我們就要得罪了。”
“她只是個保人,你要討債應該去找她同鄉。”李承鄞冷笑一聲,“《大律》疏義借貸之中,明文解析,若借貸者死,抑或逃逸,抑或無力償還,方可向保人追討。”
孫二沒想到李承鄞上來就跟他講《大律》,眨巴著眼睛說:“現下她同鄉不就是跑了,難道還不是逃逸?”
“誰說她同鄉是跑了,她同鄉明明是回家去了,你明知借債人的去向,為何不向其追討,反倒來為難保人?”
“那她同鄉去哪裡了我如何知道……”
李承鄞將悠娘輕輕一推:“你同鄉家住何方?”
悠娘都快傻了,結結巴巴地答:“定州永河府青縣小王莊……”
李承鄞說:“行了,現在借債人地址確切,你要討債就去找他討債,不要在這裡鬧事。”
王大娘趁機插進來:“我們姑娘說得是,你要討債只管向那借錢的人討去,為什麼來坊中跟我們姑娘鬧事。快出去!快出去!快出去!”她一邊說一邊推推搡搡,孫二和幾個潑皮被她連哄帶推,一下子就推出了大門。孫二在外頭跳腳大罵,王大娘拍著李承鄞的背,得意地說:“好姑娘,真替媽媽爭氣!你是悠娘手底下的孩子?這個月的花粉錢媽媽給你加倍!”
我在旁邊笑得打跌,那孫二在外頭罵得氣急敗壞,卻又無可奈何。我看著他突然對手底下的人招了招手,幾個人湊在一處交頭接耳,嘀咕了一陣就分頭散去,我不由得道:“哎喲不好,這孫二只怕要使壞。”
“關上門!關上門!”王大娘連忙指揮小子去關門,“別再讓他們鬧進來。還有我那兩盞波斯琉璃燈,先把燈取下來再關門,明天就是燈節了,這燈可貴著呢,千萬別碰著磕著了……”
這邊廂還在鬧嚷嚷摘燈關門,那邊廂孫二已經帶著人氣勢洶洶地回來了,每人手中都提著一個竹筒,也不知道裡頭裝的什麼。王大娘一見就急了,攆著小子們去關門,門剛剛半掩上,那些無賴已經端起竹筒就潑將出來,只見潑出來黑乎乎一片,原來竹筒裡裝的全是黑水。大半黑水都潑在了門上,正關門的小子們閃避不及,好幾個人都被濺一身漆黑的黑水,而王大娘的裙子也濺上了,氣得王大娘大罵:“老孃新做的緙絲裙子,剛上身沒兩日工夫,這些殺千刀的潑皮……看老孃不剝了你們的皮……”
王大娘待要命小子們開門打將出去,那孫二早和那些無賴一鬨而散,逃到街角去了,一邊逃還一邊衝王大娘直扮鬼臉,氣得王大娘又叫又跳又罵。
悠娘上前來替王大娘提著裙子,仔細看了又看,說道:“媽媽慢些,這好像是墨汁,用醋擦過,再用清水漂洗就能洗淨。媽媽將裙子換下來,我替您洗吧……”
王大娘扶著悠娘的手,猶在喃喃咒罵:“這幫無賴,下次再遇見老孃看不打殺他……”一邊說,一邊又命人去擦洗大門。奈何那簇新的櫸木大門,只刷了一層生漆,竟然一時擦拭不淨。王大娘瞧著小子擦不乾淨,愈加生氣。我看那墨跡已經滲到門扇的木頭裡去了,突然靈機一動,便喚身邊站著的一個小使女:“把燕脂和螺子黛取來。”
悠娘瞧了瞧我的臉,笑著說道:“梁公子扮起姑娘來,真是十足十的俊俏,便是不化妝,也要把咱們滿坊的姑娘比下去。”
我笑嘻嘻地拉著李承鄞:“這兒有個比我更漂亮的,快去取來我給他好生畫畫!”
李承鄞又氣又惱,甩開我的手,使女已經捧著燕脂和螺子黛過來,我將盤子塞在他手裡,說道:“畫吧!”
李承鄞瞪著我說:“畫什麼?”
我沒好氣:“上次你的瑟瑟用白紈扇打死一隻蚊子,你不是替她在扇子的蚊子血上畫了一隻蝴蝶?你既然有本事畫蝴蝶,今天自然有本事畫這門。”
李承鄞“哼”了一聲,我看他不情願的樣子,便踮著腳攥著他的領子說:“你要是不肯畫這門,我可要把後樓貴客的事嚷嚷出來!”
李承鄞又瞪了我一眼:“你敢!”我一張口就叫:“大家快去後樓看皇……”最後一個字硬被李承鄞捂住我的嘴,不曾叫出來。他不用筆,立時用手抓了燕脂,在門上畫了個大圓圈,然後把裡頭填滿了燕脂。再接著拿了螺子黛,在那墨跡上點點畫畫,我很少看到李承鄞畫畫,更甭提用手指頭畫了,周圍的人都嘖嘖稱奇,我也覺得好奇極了。只見李承鄞以手指勾轉,塗抹間不遜於用筆,甚是揮灑如意,漸漸勾勒出大致的輪廓,然後一一細細添補,周圍的人不由都屏息靜氣,看他從容作畫。
最後終於畫完了,一看,哇!墨跡被潑成大片山巒,水霧迷茫露出重巒疊嶂,然後青峰點翠,山林晴嵐,紅日初升,好一幅山河壯麗圖。
王大娘拍手笑道:“這個好,這個真好!我原出了重金請西坊的安師傅,待燈節過了來替我畫門,原是想畫一幅踏歌行樂圖,這一畫,可比安師傅畫得好!”
那當然,身為當朝太子,自幼稟承名師,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一不會,無一不精,自然要比那些畫匠畫得好太多。
李承鄞亦十分得意,撒著兩手端詳了片刻,又拿起那螺子黛,在畫旁題了三個大字:“潑墨門”。三個大字寫得龍飛鳳舞,我雖然不懂書法,也覺得氣勢非凡。李承鄞亦覺得意猶未盡,又在底下題了一行小字落款:“上京李五郎”,方才擲去螺子黛,道:“打水!淨手!”
王大娘眉開眼笑,親自打了水來讓他洗手。我也覺得好生得意,雖然當初阿爹十分不情願將我嫁到中原來,可是我這個夫婿除了騎馬差點兒,打架差點兒之外,其實還是挺有才華的。
我們洗完了手,王大娘又喚人燒點心給我們吃,忽然她疑惑起來,不住地打量李承鄞。我怕她瞧出什麼端倪來,正待要亂以他語,忽然聽到院後“嗖”的一聲,竟是一枚焰火騰空而起。那枚焰火與旁的焰火並不相同,不僅升得極高,而且筆直筆直騰昇上去,在黑色的天幕中拉出一條極亮的銀白色光弧,夾帶尖銳的哨音,極是引人注目。一直升到極高處,才聽到“砰”一聲悶響,那焰火綻開極大一朵金色煙花,縱橫四射的光羽,割裂開黑絲絨似的夜色,交錯綻放劃出眩目的弧跡,炸出細碎的金粉,久久不散,將半邊天際都映得隱隱發藍。
李承鄞卻臉色大變,掉頭就向後樓奔去,我來不及問他,只得跟著他朝後頭跑去。他步子極快,我竟然跟不上,上了廊橋我才發現事情不對,院子裡靜得可怕,廊橋下趴著一個黑衣人,身下蜿蜒的血跡慢慢淌出,像是一條詭異的小蛇。為什麼這裡會有死人?我來不及多想,大聲急呼:“阿渡!”
阿渡卻不應我,我連叫了三聲,平日我只要叫一聲阿渡她就會出現了,難道阿渡也出事了?我心跳得又狂又亂,李承鄞已經一腳踹開房門,我們離開這屋子不過才兩盞茶的工夫,原本是馨香滿室,現在撲面而來的卻是血腥,地上橫七豎八躺倒著屍體,全都是黑衣壯漢。李承鄞急切地轉過屏風,帷帳被扯得七零八落,明顯這裡曾經有過一場惡鬥。榻上的高幾被掀翻在地上,旁邊的柱子上有好幾道劍痕,四處都是飛濺的血跡,這裡死的人更多。有一個黑衣人斜倚在柱子上,還在微微喘息,李承鄞撲過去扶起他來,他滿臉都是血,眼睛瞪得老大,肩頭上露出白森森的鎖骨,竟是連胳膊帶肩膀被人砍去了大半,能活著真是奇蹟。李承鄞厲聲道:“陛下呢?”
那人連右胳膊都沒有了,他用左手抓著李承鄞的胸口,抓得好緊好緊,他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聲音嘶啞:“陛下……陛下……”
“是誰傷人?陛下在哪裡?”
“蒙面……刺客蒙面……刺客武功驚人……臣無能……”他似乎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指著洞開的窗子,眼神漸漸渙散,“……救陛下……陛下……”
李承鄞還想要問他什麼,他的手指卻漸漸地鬆開,最後落在了血泊中,一動不動。
李承鄞抬起眼睛來看我,我看到他眼中全都是血絲,他的身上也沾滿了血,到處都是死人,我也覺得很怕。我們離開不過短短片刻,刺客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殺了這麼多人,而且這些人全都是禁軍中的好手,陛下白龍魚服,一定是帶著所有武功好的護衛。現在這些人全都被殺了,這個刺客武功有多高,我簡直不能想像。可是李承鄞拾起一柄佩劍,然後直起身子,徑直越過後窗追了出去。
我大聲叫:“阿渡!”阿渡不知道去哪裡了,我想起上次的事情,非常擔心阿渡的安危。我又擔心李承鄞,刺客的武功這麼高,要殺掉我和李承鄞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我拾起血泊中的一柄劍,跟著也翻出了後窗,心想要殺便殺,我便拼了這條命就是了。
後面是一個小小的院子,中間堆砌著山石,那些石頭是從遙遠的南方運來,壘在院子裡扶植花木的,現在天氣寒冷,樹木還光禿禿的。轉過山石李承鄞突然停住了腳步,反手就將我推到了他自己身後。抵在凹凸不平的山石上,我愣愣地看著他的後腦勺,忽然想起上次遇見刺客,他也是這樣推開我,心中又酸又甜,說不出是什麼樣一種滋味。我踮著腳從他肩頭張望,看到有好幾個黑衣人正圍著一個蒙面人纏鬥,為首的那黑衣人武功極高,可是明顯並不是刺客的對手,穿黑衣的盡皆是禁軍中的頂尖高手,眼下雖然都負了傷,可是非常頑強。那刺客一手執劍,一手挽著一個人,那個人正是陛下。刺客雖然一手扣著陛下的腕脈,單手執劍,劍法仍舊快得無與倫比,每一劍出都會在黑衣人身上留下一道傷口。藉著月色,我才看到山石上濺著星星點點的鮮血。就在此時,遠處隱隱約約傳來悶雷似的轟隆巨響。那刺客忽地劍一橫就逼在了陛下頸中,所有人都不敢再有所動作,只能眼睜睜看著他。
李承鄞說道:“放開他!”
他的聲音夾在雷聲裡,並不如何響亮,可是一字一頓,極為清楚。
我不知道是不是在打雷,遠處那沉悶的聲音彷彿春雷,又悶又響。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害怕過,不是害怕剛才滿屋子的死人,也不是害怕這個鬼魅似的刺客,而是惶然不知道在害怕什麼。
遠處那雷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響,又過了片刻,我才聽出真的不是雷聲,而是馬蹄聲,從四面八方傳來的馬蹄聲,轟轟烈烈彷彿鋪天蓋地,朝著這小小的鳴玉坊席捲而來,就像四面都是洪水,一浪高過一浪,一浪迭著一浪,直朝著這裡湧過來。我從來沒聽過這樣密集的蹄聲,即使在我們草原上陳兵打仗,阿爹調齊了人衝鋒,那聲勢也沒有這般浩大。起先我還能隱約聽見鳴玉坊中人的驚呼,還有前樓喧譁的聲音,到最後我覺得連四周的屋子都在微微晃動,斗拱上的灰簌簌地掉落下來,樓前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只有這蹄聲就像是最可怕的潮水,無窮無盡般湧過來,湧過來,像是沙漠中最可怕的颶風,帶著漫天的沙塵席捲而來,天地間的萬事萬物都逃不過,被這可怕的聲音淹沒在其中。
那刺客並不說話,而是橫劍逼迫著陛下,一步步往後退。
誰也不敢輕舉妄動,陛下卻突然喝道:“曾獻!殺了刺客!”
為首的黑衣人原來叫曾獻,這個名字我聽說過,知道是神武軍中有名的都指揮使,武功蓋世,據說曾力敵百人。曾獻的肩頭亦在滴血,此時步步緊逼,那刺客劍鋒寒光閃閃,極是凜冽,架在陛下喉頭,相去不過數分,我急得背心裡全都是冷汗。李承鄞突然輕輕一笑,對那刺客道:“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那刺客臉上蒙著布巾,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頭,眼中並不透出任何神色,只是冷冷地看著李承鄞。
“現在神武軍馳援已至,外頭定然已經圍成鐵桶,你若是負隅頑抗,免不了落得萬箭穿心。你若是此時放下劍,我允你不死。”
刺客目光灼灼,似乎有一絲猶豫。李承鄞又道:“如若不放心,你以我為人質,待你平安之後,你再放我回來便是了。”
我手心裡出了汗,連握在手中的劍都覺得有點兒打滑。我心一橫,從他身後站出來:“要當就讓我當人質,反正我一個弱女子,你也不怕我玩什麼花樣。等你覺得安全了,再放我回來便是。”
李承鄞狠狠瞪了我一眼,我毫不客氣地瞪了回去。我懂得他的意思,我也知道這不是玩耍,可是眼下這樣,叫我眼睜睜看著刺客拿他當人質,我可不幹。
刺客仍舊不答話,只是冷冷地執劍而立,曾獻等人亦不敢逼迫太甚,雙方僵持不已。
李承鄞站在那裡一動也未動,外面那轟轟烈烈的聲音卻像是忽然又安靜下來,過了好久走廊上傳來腳步聲,有人正走過來。我背心裡全是冷汗,我在想是不是刺客的同黨。那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李承鄞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燥熱,可是我奇異般鎮定下來。也許只是因為知道他就在我身邊,便是再危險又如何?死便死罷!我突然豪氣頓生。可是好多人湧了進來,為首的人身著銀甲,看到雙方僵持,不免微微錯愕,可是旋即十分沉著地跪下行禮。他身上的鎧甲鏗鏘有聲,道:“臣尹魏救駕來遲,請陛下恕罪。”
“起來。”陛下雖然脖子上架著刺客的利劍,但聲音十分鎮定,“傳令全城戒嚴,閉九門。”
“是!”
“神武軍會同東宮的羽林軍,閉城大索,清查刺客同黨!”
“是!”
“不要走漏了訊息,以免驚擾百姓。”
“是!”
“快去!”
“是!”
尹魏連行禮都沒有再顧及,立時就退出去了。我聽到他在走廊上低語數句,然後急促的腳步聲就由近而遠,好幾個人奔了出去。過了片刻他又重新進來,說道:“請殿下返東宮以定人心,這裡由臣來處置清理。”
李承鄞搖了搖頭,目光炯炯地看著刺客:“你放開父皇,我給你當人質。”他的手還反牽著我的手,我大叫:“不!我當人質!”
李承鄞回頭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閉嘴!”
從前他也同我吵架,可是從來不曾這樣窮兇極惡過。我雖然害怕,可是仍舊鼓足勇氣,大聲對刺客道:“要說尊貴,我可比這兩個男人尊貴多了,別瞧他們一個是天子,一個是太子,可是論到重要,再比不過我。你既然當刺客,必然知道我不僅是當朝的太子妃,而且是西涼的公主,為兩邦永締萬世之好,我才嫁給李承鄞。你雖然挾持了陛下,但陛下性情堅韌,定不會受你的脅迫,定然強令太子殿下和這些神武軍立時將你碎屍萬段,你縱然大逆不道垂死掙扎刺殺了陛下,大不了太子登基,你除了一個死,沒別的下場。如果以殿下為人質,陛下有十幾個兒子,殿下必然不會受你的脅迫,定然當著陛下強令這些神武軍立時將你碎屍萬段,陛下大不了另立太子,你除了一個死,亦沒別的下場。可是我就不一樣了,我不僅是太子妃,而且是西涼的公主,我要是死了,西涼必然會舉國而反,兩國交戰,生靈塗炭,所以陛下和殿下都絕不會讓我死,如果你以我為人質,擔保你平平安安,可以全身而退。”
“胡說八道!”李承鄞大怒,“大敵當前,你在這裡摻和什麼?來人!帶她回東宮去!”
我只牢牢盯住刺客:“我的話你好生想想,是也不是?”
不知道我到底哪句話打動了那刺客,過了好一會兒,他竟然緩緩點了點頭。
我大喜過望,說道:“放開陛下,我跟你走!”
刺客冷冷地瞧著我,終於開口道:“你先過來。”他說話的聲音極怪,似乎是我當年剛學中原官話的時候,平仄起伏都沒有,說不出的難聽。不過事情緊迫,我也來不及多想,就在那兒跟刺客討價還價:“你先放開陛下。”
刺客並不再說話,而是將劍輕輕地往裡又收了一分,眼見就要割開陛下喉間那層薄薄的皮膚,我只得大叫:“別動,我先過去就是。”
李承鄞搶上來要攔住我,可是我“刷”地一劍刺向他,他不得已側身閃避,我已經幾步衝到刺客那邊去了。刺客一手抓住我,一手自然就微微一鬆,這時不知道從哪裡“嗖嗖”數聲,連珠箭併發,皆是從高處直向那刺客射來。那刺客身手也當真了得,身形以絕不可能的奇異角度一擰,揮劍將那些羽箭紛紛斬落,陛下趁機掙開他的控制,我提劍就向刺客刺去,可是他出手快如鬼魅,“刷”一下已經打落我的劍,就這麼緩得一緩,我已經張大了雙臂整個人撲上去,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已經觸到陛下的身體,狠狠就將他推開去。
陛下被我推得連退數步,曾獻立時就抓著了陛下的胳膊,將他扯出了刺客的劍光所指。而刺客冰冷的手指已經捏住了我的喉頭,比他手更冷的是他的劍,立時就橫在了我頸中。
“小楓!”
我聽見李承鄞叫了我一聲,我回過頭,只看到他的臉,還有他眼睛中的悽慘神色。
我想我會永遠記著他的臉,如果我死了。我知道陛下和他都絕不會放走刺客,我沒有那麼重要,西涼也沒有那麼重要。剛才我說的那一套話,我和他心裡都明白,那是騙人的。
神武軍圍上來護著陛下與李承鄞,我對著李承鄞笑了笑,雖然我知道自己笑得一定很難看,可是我盡力還是咧開了嘴,如果這是最後一面,我才不要哭呢,我要他記著我笑的樣子。
我嘴唇翕張,無聲地說出:“放箭。”
我知道神武軍定然已經在四面高處埋伏下了箭手,只要此時萬箭齊發,不怕不把刺客射成刺蝟。這個人武功這麼高,殺了這麼多的人,又一度脅持陛下,如若不立時除去,定然是心腹大患。
李承鄞卻像壓根兒沒看到我的唇語似的,陛下沉聲道:“不要妄動!”
我沒想到陛下會這樣下令,刺客森冷的劍鋒還橫在我喉頭,李承鄞從曾獻手中接過一支羽箭,厲聲道:“你若是敢傷我妻子半分,我李承鄞窮盡此生,也必碎裂你每一寸皮肉,讓你菹醢而死!你立時放了她,我允你此時可以安然離去,言出必行,有如此箭!”說完李承鄞將羽箭“咔嚓”一聲折成兩斷,將斷箭扔在刺客足下,喝道:“放人!”
刺客似乎冷笑了一聲,旋即掉轉劍柄,狠狠敲在我腦後,我只覺得眼前一黑,就暈過去了。
醒過來的時候,卻是又冷又餓,而且手被綁著,動也動不了。我半晌才想起來,刺客拿著我當人質,李承鄞折箭起誓要他放人。那麼現下我是在哪裡呢?現在天已經亮了,我睜眼能看到的就是樹枝,密密的松柏遮去大片藍天,不知道我到底昏了多久,也不知道刺客往哪裡去了,更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耳邊有流水的聲音,風吹過來愈發冷得我直哆嗦,我雖然動彈不了,可是能移動眼珠,能看到左邊臉旁是一蓬枯草,右邊臉畔卻是一堆土石。再遠的地方就看不到了,我腹中飢餓,不免頭暈眼花,心想上京城裡這麼大,神武軍就算閉城大索,等他們一寸一寸地搜過來,沒有幾日只怕也是不行的。若是等不到神武軍搜尋而來,我便就此餓死了,那也真是太可憐了。
正在這樣想的時候,突然一角衣袍出現在我左邊,我斜著眼睛看了半晌,認出正是昨晚那個蒙面的刺客穿的袍子,沒想到他還沒有撇下我遠走高飛。也許是因為九城戒嚴,神武軍和羽林軍搜查得太厲害,所以他還帶著我當護身符。這個人武功高強,殺人如麻,而且竟敢脅迫天子,明顯是個亡命之徒。現在我落在他手裡,不知道他會怎麼樣折磨我,想到這裡我說不出的害怕。可是害怕歸害怕,心裡也明白害怕是沒有用的,只得自欺欺人閉上眼睛,心一橫,要殺要剮隨他去了。
過了許久我沒聽到動靜,卻忽然聞到一陣陣誘人的香氣,我本來想繼續閉著眼睛,可是那香氣委實誘人,我終於忍不住偷偷睜開眼。原來就在我臉旁擱著一包黃耆羊肉,這種東西,別說在東宮,就是街市上也只不過是平常吃食,可我昨天睡了一天,又連晚飯都沒有吃過,今日更不知昏了有多久,早就腹飢如火。這包羊肉擱在我旁邊,一陣陣的香氣直衝到鼻子裡來,委實讓我覺得好生難受。
尤其是我肚子還不爭氣,咕嚕咕嚕地亂叫。
可是我手被綁著,若叫我央求那個刺客……哼!我們西涼的女子,從來不會在敵人面前墮了這樣的顏面。
沒想到沒等我央求,那個刺客突然將我手上的繩索挑斷了,我掙扎著爬起來,這才仔細地打量那個刺客。他仍舊蒙著臉,箕坐在樹下,抱著劍冷冷看著我。
這裡似乎是河邊,因為我聽到流水的聲音。四處都是枯黃的葦草,遠處還有水鳥淒厲的怪叫,風吹過樹林,甚是寒意砭人。我看著那包羊肉,暗自吞了口口水,卻慢慢活動著手腕,心裡琢磨怎麼樣才能逃走。這個刺客給我吃食,想必一時半會兒不會殺我,他定然是有所忌憚,可是怎麼樣從他身邊逃走,以他這麼高的武功,只怕連阿渡都不是他的對手。
那個刺客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麼,說道:“逃,挑腳筋。”他說話甚是簡短,依舊沒有音調起伏,聽上去十分怪異,可是我還是聽懂了。他這是說,我要是敢逃,他就會挑斷我的腳筋。我才不怕呢,我斜睨著衝他扮了個鬼臉。那句話怎麼說來著,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既然已經如此,不如先吃羊肉,免得在旁人來救我之前我已經餓死了。
這麼一想我就捧起羊肉來,開始大快朵頤。也不知道是不是我餓極了,這羊肉吃起來竟有幾分像是內宮御廚做的味道,好好吃,真好吃,太好吃了!人一餓啊,什麼都覺得好吃,何況還是黃耆羊肉。我吃得津津有味,那個刺客終於忍不住冷笑一聲。
我一邊大嚼羊肉,一邊說道:“我知道你在笑什麼……不就是笑我堂堂太子妃,吃相如此難看?切,我吃相難不難看,與你這草寇何干?再說我們西涼的女子,從來不拘小節。你把我擄到這裡來,別以為給我吃羊肉我就可以饒過你,告訴你,你這次可闖大禍了。我阿爹是誰你知道麼,我們西涼的男兒若知道你綁了我,定然放馬來把你踏成肉泥。你要是想保住小命,這輩子就乖乖縮在玉門關內,省得一踏上我們西涼的地界,就被萬馬踩死。不過即使你待在玉門關內,只怕也保不住小命,因為我的父皇,你也曉得他是當今天子,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血流千里,你惹誰不好啊,偏偏要惹皇帝。還有我丈夫李承鄞,乃是當今太子,太子你懂麼?就是將來要做皇帝的人。他要是生起氣來,雖然比不上天子之怒,可是把你斬成肉醬,那也是輕而易舉……”
我興沖沖地吃著羊肉,連嚇唬帶吹牛,滔滔不絕地說了半晌,那刺客應也不應我,我把羊肉都吃完了,他還是一聲不吭,甚是沒趣。我看他穿著普通的布袍,懷裡的寶劍也沒有任何標記,身分來歷實在看不出來,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去挾持陛下。想到這裡,我突然記起一件事來。
前面有孫二鬧事,後面就有刺客挾制天子,若說這二者之間沒任何關係,打死我也不信。可是孫二那樣的無賴怎麼會認識武功絕世的刺客……我骨碌碌轉著眼睛,極力思索這中間可能的線索。刺客目光冷冷地瞧著我,瞧著我我也不怕,陛下那裡什麼樣的人才沒有啊?就算是李承鄞也不笨,他定然會從潑墨門想到鬧事的孫二,然後從孫二身上著手追查刺客。
刺客武功高絕,來去無蹤,難以追查。但那孫二可是有名的潑皮,坊間掛了號,那潑皮生長在京畿,五親六眷都在上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只要拿住了孫二,不愁沒有蛛絲馬跡。只要有蛛絲馬跡,遲早就可以救我脫離魔掌。
這個刺客孤身一人單挑神武軍頂尖高手,叱詫風雲差點就天下無敵,一定大有來頭。可是這麼一個人下手之前,為了避開坊中眾人的耳目,指使了個孫二去鬧事,這一鬧不要緊,把我和李承鄞也引到了前樓,如果當時我們沒有被引開,會不會也稀裡糊塗被刺客殺了呢……想到這裡我打了個寒噤,突然覺得這麼多年我平安活到今日實屬不易。若不是阿渡護著我,可是阿渡……我跳起來,瞪著那刺客:“你是不是殺了阿渡?”
刺客並不答話,只是冷冷瞧著我。
我想起自己在此人面前可以算得上手無縛雞之力,但是如果他真的殺了阿渡,我怎麼也要跟他拼了。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心裡琢磨阿渡武功甚好,這個刺客雖然比她武功更好,但如果要殺她,不至於身上一點傷也沒有,阿渡同我一樣,就算是死也要跟對方來個玉石俱焚,怎麼也要在他身上留下幾處傷口。他能夠全身而退,定然阿渡沒死。我想了想,覺得這理由太薄弱,於是又去猜測這個刺客的性格,老實說短短片刻,我也琢磨不出來。所以我心裡七上八下,只惦著阿渡。
這個時候那個刺客卻拔出劍來,指著我,淡淡地道:“既然吃飽了,上路。”
原來那個羊肉是最後一頓,就像砍頭前的牢飯,總會給犯人吃飽。我心中竟然不甚懼怕,因為明知道求饒亦無用。我挺了挺胸膛,說道:“要殺便殺,反正我阿爹一定會替我報仇的。還有我父皇,還有李承鄞……還有阿渡,阿渡要是活著,定然會砍下你的腦袋,然後把你的頭骨送給我父王作酒碗。”
那刺客冷冷瞧著我,我突然又想起一個人來,得意洋洋地告訴他:“還有!有一個絕世高手是我的舊相好,你如果殺了我,我保證他這輩子也不會饒過你。我那個相好劍法比你還要好,出手比你還要快,他的劍就像閃電一樣,隨時都會割了你的頭,你就等著吧!”
那刺客根本不為我的話所動,手中的長劍又遞出兩分。我嘆了口氣,吃飽了再死,也算是死而無憾,只可惜死之前我還不知道阿渡的安危如何。
那刺客聽我嘆氣,冷冷地問:“你還有何遺言?”
“遺言倒沒有。”我忍不住又嘆了口氣,“要殺便痛快點就是了。”
那刺客冰冷的眼珠中似乎沒有半分情緒,說道:“你情願為你的丈夫而死,倒是個有情有義的女子,你放心,我這一劍定然痛快。”
我卻忍不住叫道:“誰說我是為我的丈夫而死!這中間區別可大了!你挾持的是陛下,他可不是我丈夫!至於我丈夫麼……我欠他一劍,只能還他就是了。”
那刺客手腕一動,便要遞出長劍,我突然又叫:“且慢!”
那刺客冷冷瞧著我,我說道:“反正我是要死了,能不能摘下你的面巾,讓我瞧瞧你長得什麼樣子。省得我死了之後,還是個稀裡糊塗的鬼,連殺我的人是誰都不知道,想化為厲鬼祟人,都沒了由頭。”
我這句話甚是瞎扯,那刺客明顯不耐煩了,又將劍遞出幾分。我又大叫:“且慢!臨死之前,能不能讓我用篳篥吹首曲子。我們西涼的人,死前如果不能吹奏一曲,將來是不能進入輪迴的。”
我壓根兒都沒指望他相信我的胡說八道,誰知這刺客竟然點了點頭。
我腦中一團亂,可想不出來主意如何逃走,只能拖延一刻是一刻。我在袖中摸來摸去,裝作找篳篥,卻暗暗摸到了一樣東西,突然一下子就抽出來,揚手向刺客臉上灑去。
我摸到的東西是燕脂,那些紅粉又輕又薄,被風一吹向刺客臉上飄去。這東西奇香無比,刺客定然以為是什麼毒粉迷藥,不過此人當真了得,手一揮那些脂粉就被他袖上勁風所激,遠遠被揚出一丈開外,別說不是毒藥,便是毒藥只怕也沾不到他身上半分。不過我要的就是他這一揮,他這一揮我便趁機彈出另一樣東西,那是支鳴鏑,遠遠飛射上天,發出尖銳的哨音。
我可沒有騙他。我真有一個舊相好,雖然我記不得跟他相好的情形了,可那個舊相好真是當今的絕世高手,他給我這支鳴鏑,我只用過一次,是為了救阿渡。現在我自己危在旦夕,當然要彈出去,讓他快些來救我。
好久沒有見到顧劍,不知道他能不能及時趕來,我急得背心裡全是汗,刺客卻並不理睬那只彈上空去的鳴鏑,而是一探手就抓住了我的腰帶,將我整個人倒提起來。我雖然不胖,可是也是個人,那刺客倒提著我,竟然如提嬰兒。他左手用力一擲,居然將我遠遠丟擲。
我像只斷了線的風箏,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身不由己直墜下去,我手忙腳亂想要抓住什麼,可是只有風。沒等我反應過來,只聽“撲通”一聲,四周冰冷的水湧上來,原來刺客這一擲,竟然將我擲進了河裡。
我半分水性也不識,刺客這一擲又極猛,我深深地落進了水底,四周冰冷刺骨的水湧圍著,頭頂上也全是碧藍森森的水,我只看到頭頂的一點亮光……我“咕嘟”喝了一口水,想起上次在河裡救人,還是阿渡救起我,然後在萬年縣打官司,那個時候的裴照,輕袍緩帶,真的是可親可愛。
我都詫異這時候我會想到裴照,但我馬上又想到李承鄞,沒想到我和李承鄞終究還是沒緣分,在我很喜歡他,他也很喜歡我的時候……如果他一點兒也不喜歡我,也不會當著眾人的面,對刺客折箭發誓吧?只是我和他到底是沒有緣分,幸好還有趙良娣,我從來不曾這樣慶幸,還有趙良娣。這樣如果我死了,李承鄞不會傷心得太久,他定會慢慢忘了我,然後好好活著。
水不斷地從我的鼻裡和嘴巴裡湧進去,我嗆了不知道多少水,漸漸覺得窒息……頭頂上的那抹光亮也越來越遠,我漸漸向水底沉下去。眼前慢慢地黑起來,似乎有隱約的風聲從耳邊溫柔地掠過,那人抱著我,緩緩地向下滑落……他救了我,他抱著我在夜風中旋轉……旋轉……慢慢地旋轉……滿天的星辰如雨點般落下來……天地間只有他凝視著我的雙眼……
那眼底只有我……
我要醉了,我要醉去,被他這樣抱在懷裡,就是這個人啊……我知道他是我深深愛著,他也深深愛著我的人,只要有他在,我便是這般的安心。
我做過一遍又一遍的夢境,只沒有想過,我是被淹死的……
而且,沒有人來救我。
我夢裡的英雄,沒能來救我。
李承鄞,他也沒能來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