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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諒?【如果這一秒,我沒遇見你】_尾聲

天終於亮了,下了半夜的急雨,聲音漸漸微弱至低不可聞。窗外天際青灰的一隅,漸漸發白,淡化成孔雀藍,逐漸滲出緋紅。半邊天際無聲無息絢出彩霞萬丈,綺色流離潑金飛錦。朝陽是極淡的金色,窗外樹木四合,蔭翳如水。陽光從枝葉扶疏裡漏下一縷,彷彿怯生生的手,探入窗內。窗下高几上一盆蘭花,香氣幽遠沁人心脾,若有若無縈繞不絕。

我緊張地抱著母親的手臂,問:“後來呢?”

“後來?”她重新陷入沉思中,逆光照著她的側影,彷彿淡墨的仕女,姣好的輪廓令人屏息靜氣。我緊緊抱著她的臂膀,像是害怕這美好是幻像,一鬆手她就會重新消失在故事裡似的。卓正坐在另一側的沙發上,表情也很緊張,他和我一樣,第一次和母親這樣親近。我們兩個人的心都是揪著的。

她說:“後來我一直昏迷,醫生斷定我再也不會醒來,你父親終於絕望,也終於放手。”

我怒道:“他就這樣輕易捨棄了你?!”

母親微笑起來,眼睛如水晶瑩溫潤。她笑起來真是美,叫人目眩神迷。她輕聲道:“我一個多月後才醒來,等我醒來之後,我要求離婚,你父親同意了。是夫人做主,對外宣佈了死訊,給我另一個身份,安排我出國。”

我仰臉望著她,如同世上一切孩子仰望自己的母親,她臉上只有從容平淡的光潔,我滿心生出歡喜。我說:“母親,你是對的,父親永遠不值得原諒。”又說,“母親,你真是不會說謊,世上表姐妹哪有同姓的?你一說我就起了疑心了。”

母親微笑著低下頭去,她仍是慣於低頭。卓正想起《九張機》的題字,問:“母親,那個方牧蘭呢?”母親淡然道:“不知道,我出國後就和所有的朋友斷了聯絡。”

我一轉念又想起來,“母親,父親這次派人接你回來,準是沒安好心,不管他怎麼花言巧語,你可別理他。你現在是自由的,他劣跡斑斑,不可原諒,再說他是有‘夫人’的。”

母親道:“這次你父親找到了你哥哥,他才派人去接我。”我向卓正扮個鬼臉,真有趣,他真的是我的哥哥,孤孤單單這麼多年,突然有個哥哥的感覺真是奇妙。母親卻是極欣慰地牽著他的手,“你父親能找到你,是我最高興的事情。當年……”她輕輕嘆了一聲,“當年我是一萬個不捨得……後來聽說……”她聲音裡猶有嗚咽,“天可憐見,你父親說,大約是當年孤兒院弄錯了孩子,我真如做夢一樣。”

她的眼淚熱熱地落在我的頭髮上,她慢慢撫摸我的長髮,那溫暖令我鼻子發酸,“囡囡,你長這樣大了……上次見著你,還是年前你父親帶你出國,我遠遠在酒店大堂那頭瞧了你一眼。你不怪我嗎?”我眼淚要掉下來了,脫口說:“都是父親的錯,才讓你離開我。”

母親眼裡也有淚光,她輕聲說:“沒想到還有這一天,咱們三個人說了一夜的話,你們不困嗎?”我說:“我不困。媽,你一定累了,你睡一會兒,等你醒了咱們再聊。”卓正也說:“媽,你休息一會兒吧。”她左手牽著卓正的手,右手牽著我的手,長久地凝視我們,說:“那你們也去睡吧。”

我哪裡睡得著,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半天,終於跑到卓正的臥室前去敲門。他果然也沒睡著,我可憐兮兮地問他:“我可不可以進來和你說話?”他寵溺地揉了揉我的頭髮,說:“當然可以。”我爬到沙發上去盤膝坐下,這姿勢因為很不規矩,所以父親從來不樂意見到。我突然對這十餘年一絲不苟的家教起了厭倦,所以偏偏賭氣要這樣坐著。卓正的坐姿仍舊有種軍人樣的挺直,就像父親一樣。我抱著沙發上的軟墊,茫然的無助感令我又要哭了,“哥哥,媽媽要怎麼辦……”我第一次叫他哥哥,他大大震動了一下,伸出雙臂給我一個擁抱,然後安慰我說:“會有辦法的,母親既然回來了,我們一定可以常常見到她。”他還說了很多的話來安慰我。我漸漸鎮定下來,他溫和地問:“你餓不餓?”已經有十餘個鐘頭沒吃東西了,胃裡真有點空空如也,我點了點頭,他說:“我弄點點心給你吃,你吃飽了,心情就會好很多。”

他勸人的方式還真特別,不過他泡了一壺好茶,又拿了罐餅乾來,我的心情真的逐漸好起來。餅乾盒太緊打不開,卓正要幫忙,我偏偏要逞能,隨手拿過他的瑞士軍刀,使勁一撬,只聽“嘭”一聲輕響,蓋子開了,手裡的刀卻失手滑挑過頸間,只覺微微一鬆,頸上的鏈子滑落,那只小金墜子“啪”一聲跌在了地上。我懊惱地蹲下去拾起,卓正問:“和我那個一樣精緻,是自小戴著的吧?”我說:“是爺爺留下來的,臨終前他已經說不出來話了,最後只是攥著這個,叫了我一聲‘靜’。奶奶就將這墜子給我戴上了。不過這個和你那個不一樣,這個是密封的,打不開。”

卓正突然“咦”了一聲,我也看到了,墜子摔壞了,露出透亮縫隙,裡面彷彿有東西。我想了一想,望著卓正,卓正明白我在考慮什麼,說:“不好吧,弄壞老人家留下來的紀念。”我說:“反正是壞了,要送去珠寶公司修理,不如瞧瞧裡面是什麼。”

用刀尖輕輕一挑就開了,我們兩個怔在那裡。墜子裡面貼著一幀照片,照片裡的人靜靜地微笑著,因為年代久遠,相片已經微微泛黃,可是笑靨如花盛放,一雙澄若秋水的雙眸,彷彿能看到人心底裡去。我情不自禁地說:“真是美。”家裡有許多祖母的相片,總是雍容華貴。但是這一張舊相片中的女人,有一種叫人無法呼吸的明媚,彷彿六月陽光,璨然熱烈。她與祖母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們靜靜地注視著這個過往中的女人,卓正輕輕地按在我肩上,讓我闔上那墜子,說:“我們已經不能驚動了。”我萬萬沒有想到,爺爺的生命裡,還有這樣一段過去,那些前塵漠漠,定然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我們吃完點心,因為通宵未眠,我累極了,腦子裡亂糟糟的,有罷工的趨勢。父母的故事已經叫我精疲力竭,我實在不能再去想象又露出冰山一角的往事。我回自己的房間去睡了一覺,等我醒來,已經是下午了。

母親還沒有起來,我下樓去,客廳裡靜悄悄的,我一轉過頭,竟然看到了父親。他坐在沙發最深處,菸灰缸上的一支香菸已經大半化做了灰燼。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有那樣的表情,他只是遠遠望著那支菸出神,眼裡神色悽苦而無望,彷彿那燃盡的正是他的生命一般。他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像是可以坐上一生一世似的。

我看到史主任走進來,輕輕喚了一聲:“先生。”

父親這才抬起頭來,史主任說:“您該走了。”

父親“嗯”了一聲,一轉臉看到我,問我:“你母親睡了?”我點了點頭,他瞧著我,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溫和,他說:“回頭等她醒來,你和卓正兩個好好陪陪你母親。”

我想起母親吃的種種苦頭,不由得說:“我都知道。”若是在平時,我這種蓄意挑釁的口氣準叫他生氣,但這回他只嘆了口氣。卓正這時候也下樓來了,父親對著他,總沒有太多的話說,只叮囑他要照顧好母親。就在這當口,卓正突然失聲叫了一聲:“先生!”他還不習慣改過口來。父親眉頭微微一皺,可是馬上也覺察到了,伸手去拭,卻拭了一手的血。史主任連忙幫他仰起臉來,侍從趕忙遞上紙巾來。父親用紙巾按住鼻子,說:“不要緊,大約天氣燥熱,所以才這樣。”

他衣襟上淋淋漓漓都是血點,史主任十分不安,說:“打電話叫程醫生過來吧。”父親說:“你們只會大驚小怪,流鼻血也值得興師動眾?”放下紙巾說,“你看,已經好了。”

梁主任見止了血,果然稍稍放心。侍從取了衣服來給父親換上,史主任到底忍不住,說:“先生,要不今天的行程就取消。天氣這樣熱……”父親說:“天氣這樣熱,人家都等我一個,怎麼能取消?”又回過頭來對我講:“我晚上過來,你和你哥哥好好陪著你母親。”

我答應了,父親走後不久,母親就下樓來了。她也並沒有睡好,可是見到我和卓正,就露出溫柔的笑顏,坐下來和我們一起吃下午茶。我像是扭股糖一樣黏著母親,不停地跟她說話,母親總是微笑著傾聽。

電視裡響起父親熟悉的聲音,他身後是熟悉的建築。母親遠遠看著電視裡父親的身影,卓正也轉過臉去看,我笑著說了一句俏皮話:“這樣熱的天氣,慕容先生還要站在毒辣辣的太陽底下發表演講……”話猶未完,只見螢幕上父親身子晃了一晃,突然向前撲倒。臂膀將幾隻麥克風砰地觸落,發出尖銳的嘯音。全場的人這才失聲驚呼——我連驚呼都忘了,眼睜睜看著電視鏡頭裡已經是一片混亂。侍從室的人搶上去,鏡頭被無數的背影擋住了,嘈雜的聲音裡什麼都聽不到。電視信號被切斷了,瞬間閃起一片雪花,旋即出現無聲無息的黑暗,能吞噬一切令人恐懼到極點的黑暗。

父親出事之後,母親險些暈倒,我更是沒了主意。幸好卓正十分鎮定,起碼比我鎮定許多,在那一瞬間,他堅毅的表情給了我和母親很大的鼓舞。他當機立斷打電話給侍從室,要求到醫院去。

我們見到父親時,他彷彿已經安然無恙,神色很平靜地半倚在病榻之上。專用病房寬敞明亮,像是一套尋常豪華公寓。若非室內淡淡的藥水氣息,很難讓人想到這裡是病房。母親立在我身旁,她身上散發著淡薄好聞的香氣,不是香水也不是花香,非蘭非麝,若有若無,縈繞掩蓋了藥水的味道。當她走近時,我清楚看到父親的臉色,彷彿久霾的天空豁然明朗。

父親轉過臉問我:“你們怎麼來了?”口氣像是責備,“定然嚇到你母親了。”

醫生說,他需要立刻動手術。

我很擔心,不是沒有風險的,看外面那些人如臨大敵的表情就知道。父親有話要同他們說,我於是和卓正一起,陪母親去休息室裡。過了許久,他派人來叫我們。

我以為他是想單獨交待我們一些話,誰知房間裡還有雷部長和霍先生。我們進去靜靜站在父親的病榻前,父親用手指一指我們,說:“囡囡自幼調皮,好在你們從來都肯拿她當自己的女兒看待,我很放心。”他頓了頓又說,“我將卓正交給你們了。”

他們兩個人都大驚失色,當即一下子站了起來,霍先生叫了一聲:“先生。”

父親說:“他從小不在我身邊,未免失於管教。我只希望你們看待他,如同看待你們自己的兒子,替我好生教導他。”

雷部長說:“先生過慮了——這叫我們如何當得起。”

父親輕輕嘆了口氣,說:“其實我只希望他能夠和平常人一樣,做他想要做的事情,平靜幸福地度過一生。”他轉過臉來瞧我們,那目光寵溺溫和,好像我們都還是很小的孩子。我終於懂得了,其實在他心裡,他是極累極累的。

等大家都離開,他疲倦地閉目養神,這時母親來了。她的腳步非常輕,可是父親一下子就睜開了眼睛,彷彿有著第六感似的。他望著母親微笑,母親也微笑起來。

母親的笑容就像是夜明珠,整個房間都彷彿突然明亮,父親輕聲地說:“對不起。”母親眼裡矇矓泛起水汽,閃爍著泫然的淚光,她說:“我明白。”

他們都只說了三個字,可是倒彷彿交談了千言萬語一樣,四目相投,目光裡都只有一種欣慰的安詳。父親的笑容漸次溫暖,如同陽光熠熠生輝。他伸出手來,母親輕輕將手放在他掌心裡。

他們就這樣執手相望,像是要望到天荒地老。

我回過頭去,卓正也看著我,他輕輕走過去拉我,“咱們走吧。”我還要說什麼,他已經將我半推半搡地拉出去,順手關上病房的門。我衝他翻白眼,瞪著他。他刮刮我的鼻子,“你不覺得咱們在這兒多餘麼?”

他帶我順著走廊往外走,天氣很熱,夕陽隔著玻璃照進來,溫熱地烙在人身上。窗外可以望到遠遠的草地上,兩個小孩子嘻嘻哈哈在玩鞦韆,到底是孩子,病了在醫院裡也可以這樣快樂。在他們的頭上,天空那樣湛藍,一洗如碧,如同要滴下水來,半空皆是綺麗的晚霞,漸漸緋,而後橙,繼而紫,落下去,是盪漾的朱灰金……

“噗”一口氣吹滅蠟燭,周圍的同事們都笑著叫嚷起來,“花月快許願!快許願!”花月便雙手合十,唸唸有詞:“保佑我嫁個有錢人!嫁個有錢人!嫁個有錢人!”

最要好的朋友小周一個爆慄敲在她頭上,“花月你有點出息好不好?你才二十歲耶,你今天才二十歲耶!竟然想嫁個有錢人就完了?真沒出息!”語氣一轉,義正詞嚴,“怎麼樣也得嫁個有錢兼有勢的,方才叫許願。”

花月哀叫一聲,“真的很痛耶。”

小周再重重敲上一記,“記住,要嫁就嫁有錢有勢的!”

現世報應啊……雖說她方花月愛財如命,可這最多也只能算小奸小惡,沒這麼快天打雷劈吧?

“咔嚓”一聲紫電閃過,黑沉沉的天幕猙獰地撕裂出傷口,風吹得雨刷刷地打在窗子上,砸得玻璃劈劈啪啪,天公不作美,中午大家湊份子替她過生日時,還是風和日麗,春光燦爛,等下午她一接班,居然就狂風驟雨,天像要塌下來一樣,潑潑灑灑的大雨竟一直下到晚班的同事來交接的時候,也絲毫沒有停的意思。她望了望外面的雨,看來淋回去又會變落湯雞。

要不要花一塊錢坐三輪車回去?要?不要?要?不要?激烈的思想鬥爭……一塊錢……一塊錢可以吃一碗香噴噴的酸辣肉絲麵,一塊錢可以買半盒餅乾,一塊錢可以買一斤芒果……一塊錢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還是冒雨跑回家吧,反正住得不遠。

隨手在護士值班室拿了厚厚一沓報紙,頂在頭上就衝進雨幕中。傾盆大雨,還真是傾盆大雨,就像四面八方都有人拿盆往她身上潑著水一樣,全身上下頓時澆了個透。她三腳並作兩步,跳過一窪積水,突然聽到尖利的剎車聲,一部黑亮的汽車生生在她身後不足一公尺處剎住了。她眯起眼來,這樣無聲無息開到近前都聽不到引擎聲的車子,定然是名牌。果然的,是今年新款的雪佛蘭。呵……有錢人!她雙目炯炯有神,竟然是今年新款雪佛蘭,一準是個有錢人。

車後座窗玻璃搖下來,她看到一張英俊的臉龐。“小姐,你沒事吧?”醇厚凝重的男低音,她彷彿聽見天使的羽翼在空氣中扇動,她彷彿聽見身後花壇裡的月季花綻放的聲音,她聽見自己的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得又急又快。雪佛蘭王子!坐著鋥亮黑色雪佛蘭的王子啊……雨絲紛紛揚揚地落著,就像電影場景一樣浪漫。她撥開面前垂著的溼淋淋的頭髮,甜甜一笑,“我沒事……”

還沒等她將自己頰上兩個漂亮的酒靨完全展示出來,身後突然伸出一隻手臂將她一拉,旋即一把碩大的黑傘遮在她頭上,擋去那浪漫的雨絲。她回頭一看,不由橫眉冷對,“三塊五,怎麼又是你?”

她就知道今天天有不測風雲,先是天公不作美,在她二十歲生日這天狂風暴雨,將她淋成落湯雞。好容易自己這只楚楚可憐的落湯雞遇上了風度翩翩坐著雪佛蘭汽車的王子,偏偏這個三塊五又冒出來攪局,看見他那張俊朗的面孔她就有氣,“臭小子,你怎麼在這裡?”

他閒閒道:“這裡是醫院,我當然是來探望病人的。”她扭過頭去,眼睜睜看著那部鋥亮的黑色雪佛蘭駛出醫院大門。她——的——王——子!嗚嗚……

氣憤憤地盯著面前的臭小子,呸!每次看到他就沒好氣,他實在是個瘟神。每次他來,都正巧是全醫院大忙特忙的時候。可是她們那一科的護士都很喜歡他,有事沒事都喜歡跟他搭腔。他也喜歡湊熱鬧,見她們忙得團團轉,偏偏到交接班後就請她們吃雪糕、吃河粉、吃甜瓜……所以每次一見到他,人人都興高采烈,恨不得馬上交班。

他見她像是想用目光嗖嗖地在自己身上剜出兩個透明窟窿,不由好笑,“你怎麼好像跟我有仇似的。”她咬牙切齒,她當然跟他有仇,從他向她借三塊五毛錢的那一天起,他們的樑子就結大了。

那是個燠熱的下午,她從家裡走到醫院,已經是汗流浹背。太陽毒辣辣的,彷彿將身體內的最後一滴水分也蒸乾了。她實在是口乾舌燥,竟一時忍不住跑到醫院旁邊的小店去,奢侈地買了一瓶汽水。咕嘟嘟一口氣灌下去半瓶,涼徹心扉。她心滿意足地小口抿著剩下的汽水,不無感慨地想,三毛錢果然是三毛錢……三毛錢的汽水,就比五分錢的涼茶來得清涼解暑。大約是老天懲罰她這突發奇想的奢侈之舉,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對不起,小姐,可以借我三塊五毛錢嗎?”

老實說,第一眼見到三塊五時,對他的印象還真不錯。有個詞怎麼形容來著?玉樹臨風……他身材挺拔,翩然而立,真的是玉樹臨風。尤其是他微微一笑時,黑亮如夜色似的雙眼似閃過星光,那一口細白的牙,使他的笑容更加皎潔明亮,“真不好意思,我買了包香菸,卻沒有帶錢。”

她差點眼前一黑咕咚一聲栽倒在地上,這樣英俊帥氣的男人,居然身上沒錢?真是暴殄天物,她鬼迷心竅,一定是鬼迷心竅,才會神使鬼差般借給他三塊五毛錢。每一次她一想到當日的情形,就憤憤地痛心疾首,認定自己當時真是鬼迷心竅。自己一向警惕而節儉,說得不好聽點,就是吝嗇。對,她從來自詡的吝嗇。

她一時鬼迷心竅借給他三塊五毛錢的後果,就是那天下午,自己正在上班,三塊五突然出現在護士房的門口,自然而然引起了一陣騷動。你想啊,一大幫如狼似虎……呸呸,是如花似玉的小護士,乍然見到一位玉樹臨風的帥哥——雖然她痛恨這個臭小子,不過從來都是實事求是地承認他長得還算不賴——那幫如花似玉的小護士自然個個覺得目眩神迷,最後還是小周問:“先生,請問有什麼事嗎?”

他微微一笑,笑容像是外面的太陽一樣燦爛照人,“請問這裡有位方花月小姐嗎?”

小周不折不撓地問:“你找方花月有什麼事?”

“今天中午我向她借了三塊五毛錢,現在過來還給她。”

就是這句話!就是這句話將她置於萬劫不復之地!萬劫不復啊!就因為他這一句話,人人傳說江山總醫院第一瓷美人——因為一毛不拔,所以她向來被同事戲稱為瓷美人。她倒不在乎這個,反正比鐵公雞要好聽許多。她堂堂江山總醫院第一瓷美人,竟然被一個帥哥破了一毛不拔之鐵布衫。她的一世英名,毀了,全毀了。她居然耽於美色借給素不相識的人三塊五毛錢。這還能有什麼理由?還能有什麼原因?當然是她耽於美色!被這帥哥迷暈了頭,才會一改瓷美人本性,竟然借出三塊五毛錢的鉅款。三——塊——五啊!

同事們的竊笑聲中,他手上那三塊五毛錢的鈔票被她一把奪過,冷冷道:“你可以走了!”

偏偏他還不識趣,“謝謝你方小姐,我當時真是尷尬極了,真不好意思,下班可以請你吃水果冰嗎?”

她將眼睛一翻,“本小姐沒興趣。”

小周在旁邊惟恐天下不亂地插話,“咱們花月拯救你於水火,難道請吃水果冰就算完了?要請得請吃西餐!”

哼!臭小子,別仗著長得帥就妄想來跟本姑娘搭訕。一時大發善心借給他三塊五已經是大錯特錯,豈能給他機會一錯再錯。真要答應了他的邀請,她還不被全院的同事笑死?笑她竟然耽於美色,答應一個身上連三塊五毛錢都不帶的臭小子的追求?別說請她吃西餐,就是東餐她也沒興趣。

結果這臭小子竟像牛皮糖一樣黏上了,隔三岔五地出現在護士房裡。人長得帥起碼有一點好處,不招人討厭,任誰看了他那張英氣俊朗的面孔都不生氣,他又很會用手段討女孩子歡心,每次都小恩小惠,請客吃這個,吃那個。哼,結果就是收買人心,收買得她們全部向著他,每次他一來,就有人意味深長地向她叫嚷:“花月!花月!三塊五又來了!”三塊五這個綽號,是她們全科的護士替他取的,這個綽號,一直是她的奇恥大辱,每次聽到就彷彿在提醒自己,自己的一世英明就毀在這臭小子手裡。哼!

比如今天,他就又突然冒出來了,這麼大的雨,他竟然還好整以暇地帶了傘,擺出一副及時出現替她遮風擋雨的架勢。他以為他是誰?許仙?可惜她不是凡心大動的白素貞。或者倒是蛇妖又好了,狠狠咬他一口,毒得他十年怕井繩,再也不敢出現在她面前才好。百般慶幸現在她已經下班了,不用聽那幫同事聒噪,不過照例惡狠狠瞪他一眼,“你好像很閒?成天往咱們醫院裡跑,你做哪行的?這麼閒不用上班?”

他答:“我在海軍——現在正休假,艦艇去大修了,全艦的人都放假。”

據說軍隊的福利很好,休假還照發全薪。她無限垂涎了一下,馬上回過神來,照樣沒好氣,“你休假怎麼天天往咱們醫院裡跑,你有病啊?”

他也不生氣,不過笑容裡不知不覺摻雜了一絲憂鬱,“我倒真心希望病的那個人是我。”他從來笑得像陽光一樣,獨獨此時彷彿有烏雲掠過,她不知不覺地問:“是你的親人?病得很嚴重?”他輕輕點了點頭,她忽然覺得他這樣子很讓人同情,忍不住又問:“住在咱們醫院哪一科?要不要我介紹相熟的醫生替他好好檢查一下?”

他的聲音低下去,“已經確診是鼻咽癌早期。”

她心裡生出憐憫來,親人的不幸比自己的不幸更令人痛心,那是至親至愛的人,眼睜睜看著卻無能為力,她知道那種無助,只聽傘外的雨嘩嘩落著,急急地打在地上,冒起一個一個的水泡。傘下一時寂靜無聲。

她輕輕咳了一聲,笨嘴拙舌安慰說:“你不要難過,吉人自有天相。”

他倒是極快振作起來:“謝謝,專家也說過手術後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還順利,有望不復發。”忽然又問她:“下這麼大的雨,你怎麼沒帶傘?”

她怨憤不平,“天知道這老天發什麼神經!”話音未落,忽然白光一閃,眼前一花,一個霹靂似乎近在眼前,震得她兩耳中的鼓膜都在嗡嗡作響。

他眼疾手快,“小心!”

她跌跌撞撞被他拖開,身後不遠處的一棵大樹轟然跌落巨大的枝椏,焦煳的味道傳來,那雷竟然劈在這麼近的地方,若是再近一點,她不敢往下想,心中怦怦亂跳,好半天才撥出一口氣,只覺得心驚肉跳,喃喃自語:“可真不能再胡說八道,不然真的會天打雷劈。”他哧地笑了,她只覺得他笑得那氣流癢癢地拂在耳上,這才突然發現自己還被他緊緊箍在懷中,他身上有好聞的剃鬚水與菸草的芳香,她從未曾這樣真切地感受過男子的氣息,心裡就像有一百只兔子在亂竄,臉上一紅掙開去,他也覺察過來,不好意思地松了手。

她不知為何有點訕訕的,“我要回去了。”

他不假思索地遞出手中的傘,“那麼這傘你拿著,你這樣淋回去準會生病。”

她又沒了好氣,“哎!今天我生日耶!你別咒我行不行?”

他的眼睛突然一亮,“今天你生日?我請你去吃長壽麵行不行?”

她脫口答:“當然不行!”

他摸了摸鼻子,“那我正好省下五塊錢。”

哼,臭小子,就知道你是虛情假意,她憑什麼要讓他省錢?他成天施那些小恩小惠,哄得同事們全向著他,他天天慷慨解囊地收買人心,她替他省錢做什麼?一個念頭一轉,她笑容可掬地,“我要吃加蛋肉絲麵。”

加了荷包蛋後的肉絲麵果然好吃,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香!真香!她得意洋洋地告訴他:“這附近方圓五里之內的麵館我全部吃過,就這一家肉絲最多、最香,麵條也最實在!”

果真是實在,一碗荷包蛋鋪肉絲麵下肚,胃裡滿滿的,心情也似乎好起來。連天公都作美,雨已經細如牛毛,濛濛地下著,如霧如煙。碎石小街的石子皆是溼漉漉的,路旁有人賣蘭草花,整條街上都浮動著那幽遠的暗香。他停下買了一把送給她,她歡喜不禁,捧著粲然微笑,“好香!”忍不住問他:“是多少錢一把?”

他說:“便宜,才一毛錢。”她喜滋滋地說:“真奢侈,下次不要了。”他的唇角不禁浮起笑意,她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一毛錢可以買很多東西呢。”他輕聲道:“一毛錢可以買來你的快樂,就值得了。”她忍不住那眼角眉梢的笑意,兩旁的路燈亮起來,他髮梢上皆是細密的雨珠,像是璀璨的碎星,他的眼睛裡也閃爍著星光一樣。

她說:“我媽媽千辛萬苦將我和姐姐帶大,我知道每一分錢都是血汗,都恨不得掰成兩瓣來花,我知道每一分錢都有它的用處。現在姐姐嫁了人,我也從護校畢業可以掙錢,我就有個願望,希望有一天可以攢夠了錢,可以買一套房子,有小院的房子,讓媽媽可以在院子裡曬太陽、種花,而不是像現在,擠在潮溼狹小的公寓裡,每天陽臺上只能見到三個鐘頭的陽光。”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自己藏在心裡的話,對誰都沒有說過,可是偏偏告訴了他。可是他那樣和氣,就像一個最好的傾聽者,讓她不知不覺娓娓道來。她講了那樣多的話,講了醫院裡的笑話,講了同事們的可愛,講了家裡細碎的瑣事,她講得眉飛色舞,他聽得津津有味。她最後突然好笑,“哎呀,三塊五,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呢。”

他也覺得好笑,卻一本正經向她伸出了手,“方小姐,幸會,我是卓正。卓越的卓,正常的正。”她好笑地與他握手,“又卓越又正常的先生,幸會。”停了一停,她問:“你姓卓?這個姓真特別。”他臉上忽然掠過一絲陰影,“其實我不姓卓。”他坦率地望著她,“我是孤兒院裡長大的,我的養母姓卓。前不久……前不久我才見到了我的親生父母,我親生母親姓任。我想我或許也應該姓任。我的父親……他永遠不可能公開承認我的身份。”

她的心裡柔柔地劃過刺痛,他向她坦白了最難堪的身世,同情油然而生,他們是同樣沒有父親的孩子,只不過她的父親是早逝。而他卻是有父不能認。她脫口問:“你恨你的父親嗎?”他緩緩地說:“恨,當然恨過,尤其是恨他令母親吃了那樣多的苦——可是當真正面對他時,我很快心軟,其實他很可憐。他只是一個孤獨的人,而且他失去了那樣多,遠比他所擁有的要多。”他悵然地注視著她懷中的芳香的蘭草花,“每次我看到他獨自徘徊在那些蘭花叢中,我就會覺得,其實他心裡的苦更深。”

她覺得他這樣子,微微的憂鬱裡帶著不可名狀的哀憫,叫她心裡某個角落楚楚生疼。她有意地岔開話去,“你家裡養了許多蘭花?你家裡是賣花的?”

他怔了一怔,忽然笑起來,“是,我家裡是賣花的。”他這樣一笑起來,就彷彿陰霾的雲層一掃而空,整個人又光彩明亮起來。

他們又順著街往下走,暈黃的路燈下,絲絲的細雨像是明亮的玻璃絲,千絲萬縷透明閃亮。那捧蘭草花幽幽的香氣氤氳滿懷,有輕風吹來,一點微涼的水汽,卻並不讓人覺得冷。他不知不覺低聲道:“沾衣欲溼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

她左顧右盼,“這裡沒有杏花,也沒有楊柳。”

他哈哈大笑起來,“那就是‘沾衣欲溼蘭花雨,吹面不寒電杆風’。”

她打量著街邊的電線杆,也忍俊不禁。

他忽然說:“你哪天休息,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有杏花楊柳。”

她說:“公園裡就有杏花楊柳。”

他立在路燈下,漫天雨絲裡整個人亦是熠熠生輝,“不一樣的,公園裡只有三五株,那裡卻是整個堤上都是杏花與楊柳,杏花如雲如霞,楊柳碧玉妝成,舉頭望去只能看見紅的杏花與綠的柳絲遮住天空,就像是仙境一樣。”

她讓他描繪得動心,不由道:“烏池怎麼可能有這樣美的地方。”

他微微一笑,“烏池也有世外桃源。”

她這才發現,他不僅會施小恩小惠,口齒也伶俐,怪不得哄得那幫同事團團轉。

不過那一天他們講了那樣多的話,似乎快把一輩子的話都要講完了。她講起小時候,父親去世時,那樣艱難的日子,小小年紀幫忙母親收拾家務。後來大一些,邊上學邊去鄰居開的小吃店裡幫忙掙學費,竟然讀完了護校。

他也講起小時候在學校裡受同學的欺侮,罵他是沒爹沒孃的野孩子,他狠狠地跟人打了一架。他輕鬆地笑著,“小時候真是勇猛,後來唸書,考獎學金,終於畢業。最後見著母親,小時候的事一句也沒有對她講。她每次見著我就十分難過,總覺得有負於我,我不能再讓她覺得傷心。其實都過去了。”

是的,其實都過去了。她與他小時候都吃過許多苦,物質上的,精神上的。可是她與他同樣是樂天的人,這樣輕描淡寫的一句,就覺得過去的一切都早就揭過,如今都是雲開月明。她欣喜地說:“雨停了。”

雨真的停了,路燈照著兩旁的電線,上面掛著一顆顆的雨珠,滴滴答答地落著。路燈照著她與他的影子,那明亮橘黃的光線,將一切都鍍上淡淡的暖意。到底是春天裡,夜風吹來溫潤的水汽,巷口人家院牆裡冒出芭蕉的新葉,路燈映著那樣嫩的綠色,彷彿可以滴下水來。她站住腳,“我到了。”

他猛然有些惆悵,“這麼快。”

是啊,這麼快。身後就是熟悉的樓洞,她將臉隱在那樓房的陰影裡,“再見。”他也輕輕說了“再見”。她已經走到樓洞裡了,他突然追上幾步,“你到底哪天休息,我帶你去看杏花。”她說:“我也不知道哪天休息——醫院裡這兩天是特別狀態。”他極快地說:“那我明天去等你,反正我每天都要去探病的。”

她心裡忽然滿滿溢位歡喜,平日那樣窄小氣悶的樓梯,突然彷彿敞亮起來,一步一步踏上去,步子也輕快起來。一個仇人突然能變成朋友,這感覺倒還真不錯。

他果然每天都等她下班。一到交接班時,準時能看到他笑嘻嘻地冒出來,手裡拎著種種小吃,或是涼粉,或是小蛋糕,或是甜酥餅。這天晚上他請她吃蝦餃,她忍不住問:“你一個月多少薪水?”他似乎被燙到的表情,她忙將茶遞給他。他瞅了她一眼,還是老老實實地答了:“我每月的薪俸是三百七十六塊,你問這個做什麼?”怪不得,原來他薪水還是很優渥的。她說:“我看你每天請客,差不多都要花七八塊錢,這樣大手大腳。”

他從來沒有被人管過,養母收養他時他已經十來歲了,他從小知事,所以養母一直待他像個小大人,也很客氣。後來與生身父母相認,整個世界似乎一下子顛覆過來,生母對他是一種無以言喻的歉疚,而且她本身柔弱如菟絲花,事事倒是他在替她打算,至於生父……他更覺得虧欠他似的,所以對他是一種溺愛的縱容。今天她這樣的口氣,半嗔半怒,他的心裡卻怦地一動。彷彿有人拿羽毛輕輕刷著,又好受又難受,說不出那一種輕癢難耐。

他輕聲說:“謝謝你。”

她說:“謝我什麼啊?”照例拿眼睛瞪他,“自己的錢都不曉得自己打算,沒一點積蓄將來怎麼辦?我將你當朋友看待,才提醒你的。”

他嘿地笑了一聲,蝦餃皮是半透明的,透出裡面紅紅的蝦仁與翠色的葉菜,他蘸著醋吃,吃到嘴裡卻只有蝦仁的甜香。她拿他當朋友……他會努力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第二天忙得鴉飛雀亂,病人多,這兩天她們又抽調了幾位同事去了專用病區,所以更顯得人手緊張。一臺手術做到下午四點鍾才結束,肚子早餓得咕咕叫。交了班出來在休息室裡見著小蛋糕,雙眼差點冒紅心。小周嘴快,“三塊五買的,他在這兒等你一下午,說是今天突然接到命令晚上歸隊,可惜沒有等到你。”

“哎呀,沒緣分,不過只要有蛋糕可以吃,見不見他那張帥臉倒也無所謂,雖然帥哥很賞心悅目,雖然與他談話十分投機,不過還是雪佛蘭王子比較令人垂涎。”她一面努力吃蛋糕,一面無限惋惜那日偶遇的王子,若不是三塊五跳出來攪局,她沒準可以與王子有一個浪漫的開始。

小周怪叫起來,“你什麼時候竟然覺得跟他投機了?”

她拍拍手上的蛋糕屑,“就是這幾天啊。一接觸才發現他這個人其實蠻有趣的,可惜不是雪佛蘭王子。”一提到雪佛蘭王子,小周馬上也雙眼冒紅心,興味盎然地告訴她:“今天上午我從專用病區前的花園裡走過,遠遠看見走廊上站著兩三個年輕人在談話,都是一表人才。喔喲,定然是非富即貴,所謂世家子弟,比電影明星還要出眾。”

她又解決了一隻小蛋糕,不以為然地以資深花痴的專業口吻告誡小周:“想認識他們,簡單啊。端著藥盤走過去,不小心譁啦一聲掉在地上,他必然會幫你收拾,電影裡不都是這樣的橋段。”

小周忍不住又敲了她一記,“花痴!那是專用病區耶,嚴密得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你有什麼法子端著藥盤去接近王子?除非你變身成蝴蝶飛進去。”嘆了口氣,一臉的嚮往,“要是調我去專用病區就好了。”

她艱難地從噎人的蛋糕中掙扎著說出兩個字:“做夢!”

做夢!果然是做夢!

花月狠狠地擰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倒吸一口涼氣,不是做夢,真不是做夢。剛剛主任是宣佈調她去專用病區。天啊!專用病區。心裡就像有一百只兔子,不,是五百只兔子在亂蹦。

雖然只是最外圍的工作,不過當班第一天,竟然就見到雪佛蘭王子。他從走廊上迎面過來,是他,真的是他……她一眼就認出來那張英俊的面孔。他彷彿也認出她來,向她微微頷首一笑。天啊……讓她暈一下先……他難道還記得她,過目不忘的王子啊。

果然的,那醇厚低沉的聲音又響起來,“小姐,那天你沒事吧?”

她笑得眼睛都要眯成一條線,“沒事沒事。”終於成功地向他展示了自己那對可愛的笑靨。他彬彬有禮地伸出手來,“還沒有自我介紹,我姓穆,穆釋揚。雙橋官邸第一辦公室的秘書。”好幸福,好幸福……知道了雪佛蘭王子的名字,還知道了他的身份,還可以和他握手……她笑眯眯地答:“我姓方,方花月,江山總醫院血液科的護士,剛剛抽調到專用病區。”

雪佛蘭王子笑起來真是迷人啊,他接下來那句話,差點叫她幸福得暈過去,他竟然彬彬有禮地問:“不知道方小姐幾點下班,我是否有幸請方小姐去喝杯咖啡?”

有幸!太有幸了!

今天真是太有幸了,先是被抽調到專用病區,然後就是巧遇雪佛蘭王子,最後竟然是他邀請她喝咖啡。二十歲生日一過,一波接一波的幸福,真是幸福啊,幸福得要將她溺斃了。

美中不足的是,雪佛蘭王子竟然不是單獨赴約,他竟然帶了兩位同伴。足足兩千瓦的大燈泡照著,他是怎麼想的?穆釋揚介紹說,一位名叫霍明友,一位名叫李涵年。兩人亦是氣度不凡,與雪佛蘭王子竟然不相上下。看在是三位王子的面子上,她就不計較了。

不過這三位王子有點怪怪的,三個人都興味盎然地看著她,那目光倒有三分好奇與探研的意味,好在他們都是很警醒的人,一發覺她有所覺察,馬上收斂。穆釋揚很客氣地向她推薦餐廳的招牌甜點車釐子布丁。

果然很好吃,又香又甜又爽又滑。她吃得津津有味,接著霍明友又向她推薦覆盆子冰淇淋,李涵年又提議她嘗試葡國蛋撻,她開始有翻白眼的衝動了。他們究竟當她是什麼,豬啊?穆釋揚那樣點頭醒尾的人,馬上含笑解釋,“對不起,我們都覺得你吃得很香,跟你在一起吃飯也覺得很有胃口。”

這幫大少爺將她當成什麼人了?專業陪吃?不過話還是要說的,“其實健康的食慾是最重要的了,民以食為天,人類幾乎所有的熱量都是從食物中攝取的。你看你們三個大男人,吃東西還沒有我的胃口好。”

霍明友笑眯眯地答:“我們陪先生吃過下午茶,所以現在還沒餓。”

沒餓幹嗎請她上這麼貴的西餐廳來?等等,他剛才說什麼?陪先生吃下午茶……她差點忘了,面前這三位大少爺皆是世家子弟,位居顯貴。她感慨了一聲,“我想若是跟這樣的大人物在一塊兒,再美味的東西吃在嘴裡,八成也味同嚼蠟。”

不過在專用病區工作的好處,就是不但可以見著風度翩翩的少年顯貴,還可以見著美女,美女啊!

真的是美女,不過十七八歲年紀,可是明眸皓齒,落落動人。雖然只是一身最簡單的短旗袍,偏偏穿在她身上就格外好看。看她立於中庭左右顧盼的樣子,就讓人覺得明眸流轉。她忍不住問:“小姐,有什麼事可以幫忙嗎?”

美人就是這樣,未語先笑,已經令人倍感親切,“啊,謝謝,我已經看到我的朋友了。”她轉過頭去,穆釋揚從走廊那端過來,美少女粲然一笑,親暱地挽住穆釋揚的手臂。穆釋揚說:“我以為你今天不會過來呢。”那美少女說:“母親總不放心,非得叫我過來。”兩人相視時,連那目光都是如膠似漆的。

他們兩人站在一起,真是瑤臺仙璧。所謂神仙眷侶,也不過如此吧。她在心裡嘆了口氣,完了,雪佛蘭王子名草有主,自己的花痴夢再次無疾而終。

低頭整理藥盤中的藥棉,偏偏穆釋揚留意到她,“方小姐。”她抬起頭來,微笑展示自己那對可愛的笑靨,雖然雪佛蘭王子沒指望了,不過敗給

這樣的美少女,雖敗猶榮。穆釋揚替她們介紹道:“這位是慕容大小姐。這位就是方花月方小姐。”

這個姓氏令她倒吸了一口涼氣,那慕容大小姐卻笑逐顏開,“啊,方姐姐你好。”看不出這位大小姐倒並無半分驕矜傲慢,開口就叫人姐姐。不過為什麼這位大小姐烏溜溜的眼珠直往自己身上打量,笑得像只偷到腥的小花貓。她不卑不亢叫了聲:“大小姐。”那慕容大小姐笑眯眯地說:“家裡人都叫我判兒,方姐姐也可以叫我判兒。”

這位大小姐對她可真親熱,怎麼她老覺得這親熱裡有絲陰謀的味道?

總之這些豪門顯貴都有點古古怪怪的。專用病區雖然規矩嚴格,事情繁瑣,可工作其實是很輕鬆的。每天一個班不過四個小時,這天剛交班,一出來就在走廊裡遇上熟悉的身影。

她脫口喊道:“卓正!”

他回過頭來,嚇了一跳的樣子,見是她,更像是嚇了一跳,“你怎麼在這裡?”

她也覺得奇怪,“你怎麼在這裡?”

他怔了一下,才說:“我陪上司來的。”

她問:“那你是不是馬上要回去?我調到專用病區來了。”

他拍著腦門,說:“等等,你說你調到專用病區來了。你什麼時候調來的?”

他這樣子好奇怪,就像很不情願在這裡看到她一樣。哼,她還不稀罕看見他這個臭小子呢。真是陰魂不散,自己調到專用病區竟然也可以見到他,再白他一眼,“我早就調過來了,就是你歸隊的那天。”

他又怔了一下,問:“你下班沒有?我有事跟你談。”她哧地一笑,“你這樣子好正經,你一正經,我就覺得好笑。”結果他也笑起來,帶著她走到一間休息室去。真奇怪,一剩下他們兩個人,她就覺得有點怪怪的。或許是因為他注視著她的緣故。她咳嗽一聲,“你為什麼盯著我看?”他答得倒坦白,“因為我覺得你很好看。”饒是她這麼厚的臉皮,也禁不住紅了臉。算他狠,竟然有本事令她臉紅。他問:“我不在的時候,有沒有人找你麻煩?”

找麻煩的人倒沒有,可他這算什麼表情,脈脈含情?

氣氛真是有點怪怪的哦,他幹嗎離她這樣近,近得她都有點心跳加快脈搏加速呼吸急促,她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正好撞在他下巴上,她捂住額角,“好痛!”真是倒黴,更倒黴的是內間的門突然開了,有人進來了。

竟然是那位慕容大小姐,她一見到卓正就張開手抱住他,興高采烈的樣子,“你可回來了。你再不回來我就要給你打電話了。”依戀之情,溢於言表。卓正反手攬住她的腰,一臉的寵溺,“那麼多人圍著你團團轉,你還要我回來做什麼?”

慕容大小姐將嘴一撇,“他們能做什麼啊?你又不是不知道。”

這位慕容大小姐怎麼回事?前幾天還跟穆釋揚親親熱熱,今天又跟卓正摟摟抱抱。那穆釋揚她反正不管了,也管不了。自己一向重友輕色,穆釋揚是色,可以輕之,這卓正可是友,萬萬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吃虧上當。

那慕容大小姐卻一把拖住了卓正,“父親問過好幾遍了,叫你進去呢。”

卓正望了她一眼,欲語又止。慕容大小姐將他輕輕一推,“你快去,方姐姐有我照應,不會有人吃了她的。”

卓正說:“那好吧。”又轉臉輕聲對方花月說:“我先去見先生,回頭再向你解釋。”

解釋?不知道他還要解釋什麼?心裡不知為何有點酸溜溜的。一定是痛恨這位大小姐不僅搶走了雪佛蘭王子,還絲毫不知道珍惜,竟然一腳踏兩船。真是天使般的面孔,魔鬼般的心靈。

天使般的面孔上都是笑意,“方姐姐,我可不可以請你去喝杯茶?”

“我趕時間去菜市買菜。”

天使卻一臉的嚮往,“我想買菜這件事一定有趣極了。”

是啊,這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怎麼能知道討價還價銖毫必計的樂趣。一說到這個她就眉飛色舞,“我告訴你,買菜可是大學問,看準了菜的成色,討價還價時最要緊。首先要不動聲色,其次要落地還錢,再次要步步為營……”還價兵法還沒講到一半,突然有護士敲門進來,“大小姐,你的電話。”

天使怏怏地去接電話,猶戀戀不捨,“方姐姐,那你先去買菜吧,有機會你再跟我講還價秘訣哦。”

這位大小姐倒也有趣,方花月走出休息室,剛剛穿過中庭,忽然聽到一個沉穩有力的聲音,“方小姐請留步。”

是位老者,略有幾分面熟。目光如電,往她身上一繞,她不由自主打了個激靈。那老者十分客氣地說道:“我姓雷,不知可否請方小姐移步,有些話想與方小姐談談。”

瞧這來頭不小,她方花月從來沒做過虧心事,怕什麼?於是施施然跟著他走過那七拐八彎的走廊,一直走到她從來沒到過的地方。像是一間極大的套間,窗子皆垂著華麗的絲絨落地簾,地上的地毯一腳踏上去,陷進去一寸多深,讓人走起路來無聲無息。四處都是鮮花與水果,沙發背後是十八扇紫檀牙雕的屏風,暈黃的光斜斜照出那屏風上精緻的鏤花,這樣華麗的地方她只在電影佈景裡見過,真讓人想不到這竟是在醫院內。

那姓雷的老者在沙發上坐下來,淡淡地道:“方小姐請坐。”

她終於想起他是誰了,她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覺得這個人面熟了,原來他竟然是雷少功。怪不得這樣有氣勢,不過瞧他這樣子來意不善,肯定沒好事。果然他一開口就說:“方小姐,十分抱歉,恐怕我們得請你離開卓正。”

離開卓正?她只覺得好笑,這是什麼說法?不過言情電影裡最最常見的臺詞出了爐,下面的話她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果然雷少功說:“卓正有他的大好前程,方小姐,我認為你跟他的感情是不合適的。”真是讓人失望,怎麼只有這樣老套的臺詞啊?就不能換個新鮮點的說法?他為什麼要求自己離開卓正,自己跟他可只是朋友關係。再說了,卓正怎麼能驚動這樣一位大人物出來當說客?

啊哈!她明白了,這位卓正與慕容大小姐的關係,看來已經是公認了。照剛才的情形看,慕容先生也對這位準乘龍快婿是相當滿意的。所以才會差了這位大人物出來棒打鴛鴦——雖然她跟卓正還不算是鴛鴦。不過她就瞧不慣他們這樣仗勢欺人。那慕容大小姐自己腳踏兩船,竟還振振有詞地叫人來命令自己“離開卓正”,呸!她想得美!

她淡然答:“雷先生,我想你的要求我不可能辦到。你不如去問卓正的意思,看他肯不肯離開我。”切,雖然只是朋友,不過總不能眼看他陷於紅顏禍水卻不管不顧,先將話扔出來再說,起碼叫他們知道,那慕容大小姐也不是船船都可以踩得穩的。

那位雷先生卻絲毫不動聲色,“方小姐,我想你定然知道,我們並不是來請求你的。”

她身子微微前傾,仔細打量著這位不怒自威的政界要人。從容鎮定地說:“雷部長,我也不打算接受你的任何威脅。”

他眼底掠過一絲異樣的神采,“小姑娘,膽子倒不小。你開個價吧。”

是啊!怎麼能少了開支票這一最最最重要的橋段?小說電影裡都是必不可少的,看著他取出支票簿,她真有捧腹大笑的衝動。真滑稽,沒想到她還真能有這樣的機會。她接過那張輕飄飄的紙片,仔細端詳了上面的金額,竟然是五十萬,出手果然慷慨。她一字一頓地說:“五十萬,對你不是大數字,對我也不是!用來買你良心的平安,它太便宜;用來買我的愛情,它也太便宜!所以,你省省吧!”她用嘴對那支票輕輕一吹,支票斜斜地飄到地毯上去了。

看到雷少功雖然仍舊不動聲色,可是眼裡有一抹未及掩飾的訝異,她就忍不住得意洋洋。自從看過《秋歌》後,這段臺詞她背得滾瓜爛熟,沒想到有一天真能派上用場。他緩緩開口說:“方小姐,根據我們的調查,你十分喜愛金錢。”

潛臺詞就是說她拜金嘍,沒錯,她是拜金。可是像她這麼有風格的人,拜金當然也要拜得獨樹一幟。她坦然望著他,“是,我確實愛財如命。可是我不會為了錢財,出賣我的自尊、我的感情、我的人格。”

雷少功笑起來,“你不要以為可以放長線釣大魚,你要知道,假若卓正堅持,他可能會失去現在的一切。到時你仍舊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那當然,當不成慕容先生的乘龍快婿,損失可只能用“慘重”二字來形容。她黠然一笑,“雷部長,卓正是否堅持,請你去要求他。假若他堅持要娶慕容大小姐,那是他的選擇。他如果竟然為了我放棄做慕容先生的東床快婿,那也是他的選擇,我想你不能左右他的決定。”

為什麼這位雷部長的表情突然之間看起來好奇怪?他突兀地問:“他要娶慕容大小姐?”

“是啊,你們不就是為這個將我帶到這裡來威脅利誘的?”

他臉上的表情不知是否叫啼笑皆非,不過看起來真的好怪。不管了,反正該說的她都說完了。想了想她再加上一句重話,“至於你們那位大小姐,先教導她怎麼樣去愛護別人吧。別仗勢欺人,腳踏兩條船。雖然卓正每個月薪俸只有三百七十六塊,可他和那位少年得志的穆釋揚先生一樣,是堂堂的男子漢。她這樣是對他們兩個人的侮辱。”

他臉上的表情更有趣了,“你怎麼知道卓正每月的薪俸是多少?”

她將臉一揚,“他告訴我的。”

他的臉隱在窗簾的陰影裡,不知是什麼表情,隱約看去還是古怪。他說:“三百七十六塊,可真不少了。”

“是啊,就一般薪水的水準來講,是不少了。不過我看他成天大手大腳,花錢沒半分算計,恐怕一年下來也存不了半分錢,倒是天生招駙馬的好材料,反正慕容家有錢,他若娶了大小姐,倒也不用著急養家餬口。”

她忽然聽到隱約一聲輕笑,倒像是從屏風後傳出的。她不由扭過頭去,難道屏風後有人?雷少功卻咳嗽一聲,說:“方小姐,不得不承認……”他的話音還未落,房門突然被人大力地推開,竟然是卓正,他一臉的氣急敗壞,“父親……”

她瞠目以對,他怎麼這副樣子,活像一隻被惹毛了的獅子。等等,他剛剛那聲叫什麼來著?她下意識轉過臉去看沙發上的雷少功,他徐徐起立,從容道:“怎麼了,小卓?”

她腦子裡怎麼這麼亂,可是卓正那樣子像是已經極快地鎮定下來,“對不起,雷伯伯。”可是他的聲音裡仍挾著隱隱的怒氣,“請你們不要干涉我與她的交往,任何人也不能阻止我愛她。”

暈了!暈了!他說愛她,他說愛她耶……讓她先暈一下,然後馬上爬起來。好感動,她第一次聽見這樣直接的表白,虛榮心一下子得到大大的滿足。對,滿足。沒想到他這樣有志氣,竟然不稀罕做駙馬。想不出這傢伙成天嘻嘻哈哈,事到臨頭倒頗有擔當,十分有男子氣概。還沒等她出口誇他,他已經拖著她的手客氣地說:“雷伯伯,我和方小姐還有事,失禮了。”

哇!好帥!劫人耶!真不枉她替他力挽狂瀾。真沒想到他板起臉來竟然盛氣凌人,雖然這個詞據說是貶義詞,可是他盛氣凌人的樣子真的是十分養眼!似乎全身都散發出凜冽之意,竟然比雪佛蘭王子還要有氣質,叫人情不自禁仰望。

一直走出來老遠,他突然又站住腳問她:“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她笑容可掬,“他們還能做什麼,威脅利誘老一套。”她踮起腳拍拍他的肩,“你放心吧,我已經替你滴水不漏地擋回去了。他們拿咱們沒法子。”

最後一句話,令他眼中突然顯出異樣的神采,他笑起來,那笑容又如陽光般燦爛,“對,他們拿咱們沒法子。”

她兩頰開始發燒,想起他剛剛說的話,他說愛她耶……他牽起她的手往外走,“我帶你去看杏花。”

她一下子擺不正自己的位置,她這短短的時間內經歷的事情太複雜,她要好好想想,“我要去買菜,天都要黑了。”

他忽然生起氣來,拖著她就往外走,“你今天非跟我去看杏花不可。”

她正要反駁,突然看到那位慕容大小姐與穆釋揚手挽著手站在中庭那邊,那慕容大小姐還向他們扮了個鬼臉。

喔喲,原來是受了刺激,怪不得這樣反常。不過長痛不如短痛,他早早見到這一幕倒是正好,讓他早點迷途知返。也許他是受了刺激才突然說愛她,雖然這讓她的自尊心大大受打擊,不過眼下還是先顧及他的自尊心好了,畢竟男人很要面子的。她順從地跟著他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安慰他,“其實穆公子出身名門,與慕容大小姐門當戶對,他們才是最合適的一對。”

他不由嘆了口氣,說:“是啊,只有穆釋揚才受得了她那脾氣。”

她順勢再接再厲地安慰他,“天涯何處無芳草,其實慕容大小姐雖然長得美,可是人貴求知己,兩情相悅,心靈的契合才是最重要的。”

他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他的視線怎麼令她有點發燙的感覺?反正今天她也有點失常,老覺得臉紅心跳。她坐上了車後才想起來,“你怎麼有汽車?”

他說:“是我父親叫人派給我的車子。”

她突然想起來,“啊!我忘了那個雷部長就是你父親。”真沒想到他竟然是政界要人的私生子,怪不得他說他的身份一輩子都不能見光。這下子麻煩了,她可沒打算跟一位大人物扯上關係。

他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誰說雷部長是我父親?”她理直氣壯,“你自己啊,剛剛你一衝進去,就叫了一聲‘父親’。”他呻吟了一聲,她難道聽錯了?應該沒有啊……他語無倫次,“剛剛我以為是父親在和你談話……不……父親其實大概也在場。”他的表情好奇怪,不過她也被弄糊塗了,下午的太陽暖洋洋的,照著街上車如流水馬如龍。他的手還緊緊攥著她的手,安慰似的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都過去了,從今往後有我在,你什麼都不要怕了。”其實她並沒有覺得害怕,不過他的手好暖,她也並不想要掙開。他回過頭來又望住她一笑,害她差點失神。她今天一定是讓那位大人物嚇到了,盡胡思亂想去了。

烏池原來果真有世外桃源。

她屏住呼吸,春水漸漸漲至堤角,芳草絨絨地延翠堤蜿蜒,堤上全是杏花與垂柳。那杏花有幾十株,或許有幾百株,開得如雲蒸霞蔚,一枝枝一團團的花,如簇錦如剪絨,垂柳千條萬絲,嫩翠的枝葉拂在人身上,低處的垂柳拂過水麵,碧水泛起漣漪。斜陽裡一切如夢如畫,她在這美景裡神色迷離,看了看不遠處熟悉的山脈輪廓,喃喃問:“這是在岐玉山公園裡?”他微笑道:“是離岐玉山公園不遠。”她左右顧盼,四面皆是垂柳與杏花,花紅如錦,柳碧垂條,遮天蔽日。舉目望去,一望無際的花與樹,她辨了辨方位,“這肯定還是在岐玉山公園裡,不過這一片我從來沒來過。”

他輕輕“噓”了一聲,悄聲道:“你真是聰明,咱們可是從小門溜進來的,沒買門票,別讓人抓住了。”她明明有看到他和門外的更亭打過招呼,她白了他一眼。騙人!他準是認識那更亭,所以才可以這樣大搖大擺從側門溜進公園裡來。他伸出手折了一枝柳條在手中,捋去了葉子,掐斷了做成柳哨,輕輕地吹起來。她自告奮勇也要做,他手把手地耐心教她,“將裡面的莖抽出來,好了。”柳哨微澀帶苦,含在口中,用力吹出來,聲調卻極是明亮好聽。她喜滋滋與他一起吹著,哨聲清亮悠揚,就像是兩隻快樂的小鳥,在柳蔭與杏花疏影裡叫鬧不休。

正在高興的時候,忽然聽到隱約如輕雷般的響聲。她停下不吹,他也停下來。他說:“是馬蹄聲。”她又忍不住要瞪他,“胡扯,這裡又不是動物園,怎麼會有馬……”結果話音還未落,就見到一騎分花拂柳迎面而來,那馬跑得並不快,卻觸得小徑兩側杏花花瓣如雨,紛揚落下。那騎手一身黑色騎裝勾出窈窕的體態,頸中系著的胭脂色絲巾讓風吹得飄飄揚揚,及至近前勒住了馬,她仰面看著,那騎手竟是個極美麗的女子。這裡本來就美得如同世外桃源,這女子卻美麗得不似凡俗之人,竟然絲毫看不出她的年齡。那女子也細細打量著她,忽然向卓正粲然一笑,下馬來親熱地攬住他,“真難得,你竟然帶了客人來。”

她心裡不由自主冒出酸溜溜的一絲妒意,天知道她在妒忌什麼。不過面對這樣的美女,是女人都會妒忌吧。上天實在是太眷顧她,給了她這樣絕色的容貌,但凡是男子,都會為她怦然心動吧。不過為什麼總覺得這女子好生面熟?

卓正卻說:“媽,這是方花月。”

這一聲不啻五雷轟頂,她張口結舌地看著面前這絕色女子,那女子已經向自己伸出了手,“方小姐,你好。正兒一向頑劣,讓方小姐見笑了。”

竟然真是他——的——母——親!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沉默不語,他有幾分忐忑不安地注視著她,最後終於說:“對不起,我太心急。其實我只是想保護你……所以我帶你去見我的母親,希望他們能明了我對你的重視。”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真沒出息,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他又氣又好笑的樣子,“你當然不怕,你連雷部長都敢叫板——”他的聲音忽然就低下去,“你不知道,我真的很擔心你,我知道他們不會贊成我們的交往。”

她心裡泛上甜甜的一縷,這樣的感覺還真是妙不可言。她不由說:“我向你坦白,假若雷部長填的不是五十萬,而是五百萬,我可能真的會動心。”

他怔了一下,旋即咬牙切齒,“方花月!”

她輕輕拍了拍他的臉,“別生氣啊,生氣可就不帥了。你想想看,五百萬耶,咱們一輩子也掙不到。”他生氣的樣子好可愛,讓她忍不住再逗他一下,“你的身價是五百萬耶,任何電影明星都望塵莫及啊。”

他真是被她氣到了,可是轉念一想,笑逐顏開,“那麼我也向你坦白一件事情好了。”

她眼睛滴溜溜瞧著他:“難道你其實是愛慕容大小姐,可惜人家不要你了。”

他笑得真像車窗外的春夜一樣溫柔,“我怎麼會愛上判兒,她是我親妹妹。”

她哦了一聲,“她是你親妹妹。”突然反應過來,“她是你親妹妹?!那……你……你父親是……”她倒吸一口涼氣,“你剛才到底帶我去的是什麼地方?”

他慢吞吞地答:“端山官邸。”

要命!他竟然真是……他怎麼可以是慕容清嶧的兒子……她可不可以躲到撒哈拉沙漠去,永遠都不要回來?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