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頂的教堂聖器室內,艾斯圖尼有些痛苦地坐著,他的雙手青筋暴起,抓著頭髮,貴族的暴行讓他驚駭,也讓他憤怒,雖然自己在方才和菲利克斯的談話裡,早就預先到聖德約鎮各方力量,各個階層,會圍繞著荒地森林的歸屬,展開激烈的鬥爭,但卻沒料到會是這樣的殘酷血腥。
“他們也是沒法,他們每戶人家都會生七八個孩子,總得把其中兩三個給撫養長大啊!”艾斯圖尼抬起頭,對立在自己前面的菲利克斯如此解釋說,也像是對農民們的辯護。
災害、稅收和徭役,讓農民們喘不過氣,可什麼時代的人都想活著,他們現在唯一的外快,就是去荒地森林砍些木材,打點獵物來,可鄉居貴族哥昂卻一再申明自己對森林的“狩獵權”,他之前讓和自己在美洲並肩服役的克裡奧爾人羅爾斯擔當守林人。
羅爾斯忠於職守,更忠於主人,他不接受任何偷獵偷伐農民的賄賂或哀求,他牽著馬和狗,穿梭在九百阿爾邦大小的密林四周,毆打他們,驅逐他們,並威脅說會用手裡的步槍射殺他們,不讓農民再靠近荒地森林半步。
農民極度仇恨這個混血的克裡奧爾雜種,便在三日前故意挑撥的糾紛裡,伏擊並殺害了羅爾斯。
羅爾斯死後,農民們有些害怕,也有些激動,因為貴族哥昂的反應是沉默的,一些膽大的農民認為“這只燕隼是沒法抵禦下去的,他只能認倒黴”,杜朗家尤其如此,結果在今日遭到幾同覆滅的報復。
“如果農民們得到這片森林,真的會像哥昂所說的,把它砍伐完後賣掉,然後在其上分割田產耕作嗎?”菲利克斯若有所思,發問道。
“這是他們唯一的出路,當現有的土地不能滿足他們的需求,農民的心中便充滿對獲得更多田地的熱望。”
說完這些後,艾斯圖尼想起什麼似的,走到牆壁邊的書櫥裡,取出兩本不厚的書來,菲利克斯接過來,一本是讓.雅克.盧梭的書《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還有本更薄,更像是雜誌,似乎是臨時印刷出來的,署名看起來也非真實姓名,“格拉古”(這不是古羅馬那位共和派政治家嗎),書名則叫《農民之友》。
“請不要把這兩本書公開拿出來看,因國家和教會加諸它倆之上的禁令從未解除。我的朋友菲利克斯,我知曉您在魯昂城的鐘樓大街的教會學校裡就讀,那裡模仿的是耶穌會般的半軍事組織,對學生的監察非常嚴厲,在教會眼裡您應該是個品學兼優、循規蹈矩的好學生......”接著艾斯圖尼低聲說,“您手裡的‘農民之友’,在魯昂城內已有五十個訂閱戶,大多是像您這樣富有正義感的小鎮青年,我們則希望招攬更多的同類來,如果有機會,請讀讀它吧!”
說完,艾斯圖尼又秘密地將一枚東西交到菲利克斯手中。
菲利克斯看了看,是個黃銅做的,小小徽章,形狀像根笛子,背部有別針。
“您今天能願意拿出五十裡弗爾救人,說明您已經具備了英雄般的美德,如果想找到志同道合的人,便在衣服上別上這徽章。如果您不願意,那麼以後我倆便作為普通的友人相處,我會繼續盡心盡力為您姐姐馬德萊娜做足一百次追思彌撒的,願她的靈魂能早日脫離煉獄的煎熬,飛昇入天堂。”艾斯圖尼很誠摯地如此說。
艾蕾.高丹已經在教堂門外等候了,這位少女今日目睹殺人的情景,受到驚駭,只想早點回家。
“我能問你兩個問題嗎,神甫?”菲利克斯開口道。
艾斯圖尼沒有拒絕的表示。
“你愛護農民,可你該知道就算農民得到了荒地森林,也還是逃脫不了悲慘的命運,不,甚至可能比之前更悲慘。”
“我決心支援農民戰鬥下去,得到荒地森林只是第一步而已,等到農民的力量壯大起來後,我要廢除這個國家加諸其頭上的所有特權枷鎖。”艾斯圖尼目光灼灼。
“那麼你會如何做?”
“您就看好吧。”艾斯圖尼這位年輕神甫倒是挺有信心的。
“第二個問題,我的姐姐馬德萊娜,她的早亡,是不是也和這個相關?”菲利克斯舉起盧梭的書籍,詢問道。
艾斯圖尼的臉上,浮起了對美麗馬德萊娜的真誠同情,他好像回想起了過去的時光,是啊,馬德萊娜的婚禮,也是在這裡舉行的,那時的她多美啊,臉龐是多麼紅潤而豐滿啊,可誰曾想到,短短的幸福後居然是可怕的厄運,馬德萊娜再來時,變成了冰冷的屍體,下葬在了墓園中,這讓艾斯圖尼難過良久。
雖然勒內.高丹很忌諱提起大女兒的事,可這位本堂神甫對個中緣由,早已透徹七八分,他很肯定地對菲利克斯答覆道,“我覺得是這樣的,她的不幸根源於樁不平等的愛情......”
此刻,艾蕾在外面,傳來乞求的聲音。
於是菲利克斯沒法繼續逗擾,便只好向神甫告辭了。
兄妹倆便沿著塞納河邊的道路,往鎮上走去。
夕陽裡,小使女艾爾蓋走在前面,長長的辮子晃著,沒有回頭,問了菲利克斯,“少爺,聽說有農民被貴族老爺殺了。”
菲利克斯說是。
“農民的......也就是我們的命不值錢啊,少爺。”艾爾蓋依舊沒回頭,幽幽地說,有種和她年齡絕不相稱的辛酸。
次日午後,陽光懶洋洋的,菲利克斯坐在高丹花園一株楓樹下,他面前是個桌子,他把艾斯圖尼所贈送的兩本書給閱讀了下,察覺到盧梭的思想體系,有點接近於道家思想,要求絕對的平等,回歸自然,盧梭虛構了個人人平等而自由的史前黃金時代,在這點上他可能受到了古羅馬《變形記》的影響,但是當有某個始作俑者,用籬笆圈起塊地來,說這塊地是我的,私有制這頭惡獸便鑽出巢穴了,在這種制度下,人類忘卻了淳樸和善良,為了滿足慾望,將世界所有資源都分割爭搶完畢,並不斷增殖生產、革新技術,形成了“文明社會”,由是文明在盧梭眼中,是墮落和敗壞的象徵,是所有不平等的根源所在。
甚至連父子、夫妻這種沾染私有制的關係,在盧梭的眼中都是罪惡的,所以他把自己所生的數個孩子,全都送去保育堂,不願意自己撫養,也不願意送給其他家庭撫養,他認為這樣會讓孩子走上邪路。這位譭譽參半,和人群格格不入,並為科西嘉獨立運動草擬憲法的文人,在撰寫《一個孤獨散步者的夢想》時散步,被文明的象徵之一:馬車給撞傷,不久病情惡化離世。
正在菲利克斯若有所失時,艾蕾從廚院裡走出,看到他,向他招招手,意思是家宅裡有客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