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君衍第一次真正意識到命運的不公平, 是在莫奈的身上。
他時常會夢見莫奈, 在與莫奈分開的那三年更是如此。最多時候夢見的是與火狼遭遇的那一夜，有時第六區那漫天的黃沙也會出現在夢中，那裡的生活很糟糕, 但邵君衍卻在那裡收穫了很多東西，而更重要的是, 那裡有莫奈。
每一個關於過去的夢境裡，邵君衍都會見著莫奈, 甚至有時夢境裡的世界根本不是第六區, 夢裡的他理所當然地在帕裡奇見到莫奈，就好像那夜的轉折從未出現過一樣。
夢到他最開始動手殺人的那天，則是第一次。
他記得莫奈心口的那道疤, 那是捲曲的刃斜著刺透血肉所留下的傷口, 因為傷得太深，所以一直沒有痊癒, 而毫無防備下遭受到攻擊的莫奈, 當時只是好心地想給飢餓的女孩半塊麵包。
——那是邵君衍最狼狽的一回，眼睛裡像是控制不住地往下流著淚，就像此時夢裡的他一般。
“你在哭什麼啊？”
少年的莫奈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而手忙腳亂，就連邵君衍自己也為此感到不知所措，他慌亂地用手想要拭去臉上的淚水, 但到最後都是做無用功。辛酸的，無奈的，為了自己的軟弱無力, 也為了眼前人揹負的過往，所有這些情緒交纏在一塊，最後從眼眶裡滿溢而出。
淚水在地面上匯聚成攤，夢裡的黑髮少年抽泣著，直到有人輕輕將手覆在他頰上，少年才如驚醒一般抬起頭。他能感受到那只手上過多的細密的傷口，傷痕累累，卻也是溫暖的，微弱的暖意從手中滲進他的皮膚裡，一如眼前琥珀色的眼眸般溫暖。
半跪在少年的邵君衍眼前的是現在的莫奈，偏棕色的柔軟的髮絲從額前垂落，青年一手搭在膝蓋上，一手撫著邵君衍的臉頰，在邵君衍的目光中，他輕輕道：
“阿衍，別哭了。”
“……！！！”
在機器人短路般的凝視中，原本正熟睡著的小主人突然騰地從床上坐起，如果它的體內也裝有情感模組，也許它現在會被嚇一大跳，雖然現在的情形與此也相差無幾。
“小主人……”
死死地盯著床單看了半晌，直到恢復正常的機器人這麼喚時邵君衍才驚醒過來，邵君衍狼狽地撩開額髮，他能感覺自己的臉燒得有些發燙，甚至在想起機器人的名字是什麼時慌亂地移開了視線，他掀開被子向洗手間走去，只道：“沒什麼，你繼續忙。”
“小主人……？”
他以前怎麼都沒有發現……
傾瀉而下的水樓譁啦啦地響，邵君衍盯著洗手池中的漩渦，直到劇烈跳動的心臟漸漸恢復了正常的頻率，他才無力地用雙手捂住臉。仔細想想自己以前的舉動，他早該察覺了的，可是偏偏他什麼都沒發現。
他甚至起了不該有的反應……如果讓莫奈知道這件事……想想就覺得……
邵君衍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指尖觸碰著的皮膚又有了發燙的徵兆。他深吸了口氣，待到稍微冷靜了一些，才開啟洗手間的門走了出去，外面的天色還是黑的，邵君衍看了眼時間，離約定的時間還早，他還能再睡一會，但在夢見莫奈之後……
思考片刻，已經清醒的邵君衍還是決定離開房間，他穿上拖鞋向樓下走去，卻在路過開了條縫的門前停住了腳步。
不受控制地，他輕輕推開了門。
床邊的一號聽見動靜後立起身望向門口，在發現來人後就又趴了下去，而莫奈依舊在熟睡中，略長的髮絲凌亂地搭在枕頭上，他微蜷起身子，將半張臉都埋進了被子裡，呼吸聲是有規律的一起一伏。邵君衍在門口躊躇半晌，最終還是走了過去，將被擠在一塊的被子再度攤開蓋在那人身上。
莫奈是被一陣香味喚醒的，撈上一號打著哈欠下了樓梯，他在見到幾乎被放得滿滿當當的桌子後就瞬間清醒了，趴在椅子上拿起一個小麻團研究，莫奈樂著問道：
“怎麼弄出這麼多吃的？”
“……今天起得早了點。”
“是嗎？”隨口這麼說著，莫奈沒有深究，順手就將手裡的麻團塞進嘴裡，發現邵君衍的不對勁是等出去赴約，坐在茶廳裡時候的事了。
要從邵君衍幾乎一成不變的表情裡發現異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當莫奈發現對方在迴避自己的視線時，他就察覺到了不對，不僅如此，相比起平日，今天邵君衍說的話也少了許多。
他睡著的時候發生了什麼？
向端茶過來的服務員客氣地道謝之後，莫奈偏過頭去疑惑著一動不動地觀察著身邊的人，換做了平時，邵君衍該問他怎麼了，但是今天的邵君衍只是低下頭去佯裝喝茶，竟就這麼任由他觀察了這麼久。
渾身都透著不對勁，就好像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情一樣。
“阿衍……”
“抱歉，久等了吧。”
還未出口的話被來人截斷，莫奈只得暫時移開了視線，看向匆匆落座的陌生人。人類如今的壽命遠比以往要漫長，單從容貌上看，對方並不比他們要顯老多少，但他周身的氣勢卻比還稚嫩的軍校生們要成熟許多，那是個冷肅的男人，他站時是筆直，坐下時也是筆直，即使身上不著軍裝，人們看著他，也大概能揣測出他的職業。
“初次見面，魏遠帆，軍銜少將。”
莫奈在打量著魏遠帆時，也知道對方在打量著自己，他露出合適的笑握住對方伸來的手，只道：“魏叔叔，我叫莫奈。”
“君衍時常提起你，你的事我也向帕裡奇打聽了，是個優秀的機械師。”沒有過多拉近關係，這個如石頭般不好接觸的男人只是點了點頭，繼續說道：“說說你們口中那顆第六區行星的事情吧。”
第六區行星，對於像邵君衍這種年紀的年輕人來說已經是很少聽說的東西了，但在魏遠帆那個年代卻是耳熟能詳的名詞。在第六區發生的事情，魏遠帆已從邵君衍口中聽說了一半，因此現在大部分的時間都只是莫奈在講而已。
魏遠帆所問的問題並非事無巨細，大多是圍繞著那莫名的城主府，以及林立所創造的的類人機器人達斯婭，他將所有得到的答案記錄在隨身攜帶的小本子裡，邊詢問邊皺著眉思考。放在魏遠帆面前的茶水已經被周到的服務員換過了三杯，但魏遠帆卻都還碰都未碰。
如果涉及到紅街等人的問題，莫奈則會簡略地將其帶過，顯然魏遠帆也不在乎這些。
“最後一個問題……”迅速過了一遍記錄下來的資訊，魏遠帆說著便抬眼面無表情地問道：“能否請你詳細地告訴我你是怎麼逃離火狼的控制的？”
“……”
莫奈的眼皮重重一跳。
魏遠帆在懷疑他，從一開始時就是。這個在軍部已經磨礪了這麼多年的男人不像年輕的軍校生們那麼好應付，莫奈不動聲色地用指腹摩挲著瓷質的茶杯，腦中則在飛速地尋找著應對的方法。
“叔叔！”最先開口的卻是邵君衍，他皺起眉，看著依舊將目光放在莫奈身上的魏遠帆低聲道：“莫奈不是那種人！”
“君衍，這是為你好，也是為你的這位朋友好，他的身份目前仍有些模糊，若他以後要為軍部工作，這些遲早都是要查的。”魏遠帆喝了口茶水，不為所動地道：“如果我有讓你這位朋友感到不安，那便先道歉了。”
“沒關係的，阿衍。”在邵君衍再次開口前，莫奈已經笑著用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只道：“我是在第二次的押運過程中逃離，當時的火狼正與傭兵遭遇，傭兵們切斷了飛船供電，因此我才和另一個女孩逃離了出來。拜在第六區的那幾年所賜，我多少會一點駕駛飛行器的技能，搖搖晃晃飛出一段距離後，就被路過的商船救下來了。”
他頓了頓，繼續補充：“後面的事在身份資料檔案中都有記錄，如果魏叔叔有興趣，可以再去看看。”
莫奈的身份帕裡奇查過，容幼萱拜託伊桑特意查時火狼也曾告知莫奈，就連他自己，一直也在研究這個身份，因此莫奈並不認為魏遠帆能查出什麼漏洞。他想不通火狼是如何做出這麼毫無漏洞的身份，但這些目前還不是他該考慮的事。
這個謊言他精心編造了有半年之久，至少在他完成任務之前，應該都不會出現紕漏。
“很好，我會的。”也許是莫奈的坦誠讓魏遠帆信了幾分，魏遠帆再看莫奈的眼神已經緩和了幾分。他闔上手上的小本子，終於向邵君衍看去：“接下來我有些話想單獨對君衍說，就一會的時間，我想你不會介意吧？”
“我去上個廁所。”心領神會，莫奈笑著拍了拍邵君衍的肩膀，乾脆站起身向外走去。但他在廁所前拐了個彎，向服務員要了杯免費的冰水，就尋了個隱蔽的地方坐了下來。
小巧的蜘蛛趴在他原來的位置底下，無論是魏遠帆還是邵君衍都並未發覺。
一片沉默。
“叔叔……何必這麼試探莫奈。”
“君衍，你不覺得你對他太過信任了嗎？若是物件是遠飛之流也罷……但唯獨這個機械師，我們不瞭解他，你對他又瞭解什麼？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他的身份不對……”
“我願意信他。”
莫奈不知道那頭再度沉默的魏遠帆表情是怎麼樣的，他抿起唇，心中卻是一片酸澀，魏遠帆擔心的是對的，但邵君衍卻不疑有他。
——他向錯誤的人交付了全部的信任。
“也罷。”沉默半晌，魏遠帆最終如此妥協道：“你們的事情……我會繼續查下去的，但是軍部的情況一如我之前跟你說的一樣，甚至要更加糟糕，我也不確定能不能順利地查探下去。”
之後魏遠帆說了一些軍部的事情，莫奈側耳聽著，直到獨坐著將那杯水喝完，才站起身準備回去。他的心裡裝著事，甚至都沒注意到前方同樣站起的藍眸少年。在少年被撞了個踉蹌後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他隨口問道：
“沒事吧？”
“恩，我沒事。”藍眸的少年有些反應不及地眨了眨眼，最後才溫和地笑著這麼說道，莫奈在看了他一眼後放開手，而少年卻若有所思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
“君彥，怎麼了？”
“沒什麼。”收回視線看向身後的同伴，少年搖著頭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