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剛坐下沒一會兒,長田盛氏便在家中奴婢的前後簇擁下,趕奔堂中。
高師盛打量觀看,只見他去日常外出時的樸素衣著,大不相同,眼下雨陰溼寒,內裡還穿著件絲絹薄衫,外罩羽織大氅,上有紋繡,甚是華麗。
身後奴婢,手中也各自捧有茶湯、暖爐,顯然是給來訪眾人預備的。
一進門來,長田盛氏就快步走到高師盛面前,深施一禮,恭謹言道:“當時本來說好,是我前去拜望莊頭,因大雨拖延,遲遲未能前去,不想今日莊頭竟然親來赴會,尚請恕罪。”
類似的客套話,之前長谷川隼人已經說過一遍了,這會他說的再客氣,也聽著覺得古怪。難怪這兩個人,明明一貧一富,卻能湊在一起聚眾鬧事,這個脾性當真沒法言說。
高師盛答道:“哪裡,哪裡,是我冒昧叨擾了···”
長田盛氏看出他有話要問,待佈置妥當後,揮手屏退奴婢,坐到主客位右上手的榻上,與莊頭相對而坐,開口問道:“莊頭有何話不妨對我言講,俺家大兄不巧偶感風寒,正臥病在床,不方便見客,所以託我出來接待諸位。”
這話說的很誠懇,不管到底長田家主是否真的身體抱恙,起碼長田盛氏說的跟真的一樣,高師盛今日是以客人的身份登門拜會,自是不能要求主人家遷就於自己。
“左右也無什麼大事,一來多日未見權之介,很是想念;二則是水患成災,駿府文書雖還未發下來,但地方郡鄉,也應該開始自主著手賑濟災民,我剛去過平山村一趟,回程順路來便你家所在的長田村。”
長田盛氏一臉“我就猜到你要說這麼一番話”的表情。往年鄉里受災,來他家勸賑協濟的時候,不管那位莊頭,總是這麼一套類似地說辭,年年過來打秋風,話都不知道換一句。
他接話說道:“鄉里受災,我看著也是於心不忍,莊所能牽頭帶領富戶們出錢、出糧賑災自然是好事,”頓了頓,斟酌言道:“往年有災情,我家都是幫著莊所納糧救濟,只是如今家主是我大兄,生平最是節儉····”弟不言兄過,再往下的話就有點好說不好聽了。
“權之介的大兄,家風最是嚴謹,是那種出門不撿錢,就算丟的精明人物,這回莊頭想讓他破財,簡直就是拿刀在割他的肉吃。”北莊萬次郎在一旁,伸手比劃了一個拿刀切削的動作,擠眉弄眼地取笑道:“我說的可有差錯?”
北莊萬次郎好賭,以往跟人博戲,輸得沒轍了,又不願意仗著差役的身份賴賬,就常過來“借錢”。
說是借卻從來都沒還過,長田盛氏倒是無所謂,家裡有的是錢,不差那三五百文,每次都有求必應,熱情招待,他就喜歡跟莊所官差打交道,和差役們稱兄道弟,在鄉人面前抖抖威風。
但他大兄不是這麼想的,每次看見北莊萬次郎過來敲詐勒索,都冷嘲熱諷,就差指名道姓了,背地裡罵不止一次他是條討飯的野狗。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也就是北莊萬次郎還算厚道,自覺理虧,雙方勉強也算是賭友。加上長田家本身蓄養了不少打手護院,又出錢向駿府買了“守護不入權”,莊所不能隨意登門拿人。
不然早就把人逮捕回去,讓其好好開開眼,見長長識了。
後來瀨戶方久為首的貸伴眾,主動投庇莊所,有了新財路,差役們和長田家的來往的次數,才逐漸變少。
高師盛似有所悟,見自家兄長的老底都被人揭穿了。
長田盛氏索性也就不再遮遮掩掩,一股腦的將這幾年家裡的糟心事,全說了出來,好一陣倒苦水。
長田家家大業大,田產眾多,又在駿府城經營“座鋪商戶”,稱得起家訾萬貫,富可敵國,以往每年捐百十石,連九牛之一毛都算不上。
但長田家現任家主是他長兄,名叫長田利氏,聽聽這個名字,再看看一路上的見聞,就能猜出來這到底是個何等樣的人物。
平生唯愛省錢、購買家寶、博戲這三件樂事,其他皆可棄之不顧的浪蕩子。
自從繼任家主以來,為了省錢,立下過四條新家法:其一,非家中產出之物不吃,除了諸如鹽、醋、布、鐵這種不能自產的東西外,其他都要做到自給自足。
長田兄弟父親在世時,原本院外是栽柳植竹,水榭閣臺,專門用於夏日納涼的景觀。長田利氏一上臺,自給自足的策略,立刻就從自己父親生前最喜愛的景物方面,開始著手改造。
先將觀賞用的柳樹、竹林全都砍伐,改種上了能產生經濟價值的桑樹、榆樹,池塘中的荷花因為能產蓮藕,才僥倖逃過一劫,不過鯉魚就沒那麼幸運了,直接從觀光品,變成了桌案上菜品。
其二:衣著奢侈非持家之道,明明家裡有錢,卻非要家中人等穿的樸素,管事打扮的都跟個苦力似的,長田盛氏都被逼的跟他一樣,出門在外穿著褐衣素服,哪裡像是豪商出身。
今日高師盛親自來訪,長田盛氏才偷偷穿著自己那身最好的夏衣出來相見,因為太冷,又外套了件羽織大氅,顯得不倫不類。
其三:日常出行能步行,就絕不騎馬乘車,生怕牲口累著。不坐輿轎倒不是他體恤下人,而是他並非武士公卿,沒有坐輿轎的資格。
其四:飯食能省就省,不但剋扣下人的伙食,發起狠來連自家老小都不放過。每天茶泡飯配蘿蔔乾,還不管飽。好幾次餓得孩子哇哇大哭,氣的妻子都帶兒女回了駿府城的孃家,說等他那天暴死,再讓兒子回來繼承家產。
“咳···咳!”高師盛本來正在飲茶,聽得最後直接被嗆住,好不容易才緩過勁來。
在場眾人同樣瞠目結舌,委實難以置信,這樣的豪商大戶揮霍無度也就算了,居然還如此愛財如命。
高師盛心道:“難怪老話說讀萬卷書,不如行千裡路。”
不出駿府城,哪知道東海道還有這麼一位古怪的人物,駿河到遠江才二百來裡,就開了這麼大的眼,這要是上一趟京都,不定又能見到些甚麼奇聞異事。
“那不知你大兄把錢存下來,都留著幹什麼?”這個問題,不但高師盛好奇,其他人也是一樣。
“就是那堆沒用的破爛貨,‘伊勢名刀’、‘奈良藥師佛畫像’、‘備前花瓶’,還有海外傳入的‘呂宋南蠻茶壺’,光這四樣就花了上百貫永樂錢,這些年扔進去的錢少說也要有數千貫!”長田盛氏也是滿腹牢騷,對自己兄長這麼精明的人物,卻總心甘情願被駿府城的那些狐朋狗友,哄騙走錢財的事情,極為不解。
“那你家兄長當真是風雅俊彥,不入俗流。”高師盛半真半假的誇口稱讚道。
“莊頭武家名門,什麼沒有見過?還是不要取笑了!”長田盛氏哪裡聽不出來,其中調笑的含義,他都替自己大兄羞臊,這哪裡像是豪商大賈之家的家主,分明就是個敗家子的做派。
‘伊勢名刀’不必多說,肯定是假的,奈良作為寶剎雲集的佛都,向外流出最有名的商品就是佛像畫了,都說是得名僧開過光的佛像畫,除了有驅邪鎮宅的作用外,可能就是價格,非常貴這一個特點了。
日本瓷器自唐宋時期才傳入進來,除了唐三彩、青瓷、白瓷和釉下彩瓷以外,主要就是浙江的越窯瓷。直到鎌倉時期,瀨戶一個叫藤四郎景正的人從中原引入了技術,製造水壺、香爐、佛具等。
以後直到室町時代,除了瀨戶以外,信樂、常滑、丹波、備前、越前等地也能製造陶器了,被稱作六大瓷窯。
備前燒是自鎌倉時代起,生產於備前國,和氣郡伊部這個地方的陶器,與瀨戶燒及信樂燒並列齊名。與信樂燒一樣,不上釉的素燒為其最大特色,略帶赤褐色的素面質地,是備前燒自古以來的一大特徵。
備前燒製作的茶具,在茶會使用前先預先過水,就能展現它原本的清亮美好,備前燒這種過水即美的特色,實在是不可多得,但花瓶就···嘖嘖···沒聽說過誰家花瓶還得天天水洗的。
最後的呂宋南蠻茶壺,高師盛品鑑不出好壞來,只是看著眼熟,似是在那處見過。再就是還知道,呂宋就是後來的菲律賓,現在是在西班牙人的控制之下,還聯想到了不知是哪國人的三浦按針,只記得好像是因為船漏了,才在江戶灣靠岸。
“我豈會有取笑之意!”高師盛正襟危坐,強忍笑意,故作嚴肅地答道:“我有一樁大生意欲與你家兄長詳談,不知權之介可否替我引薦?”
“家兄身體···”
“到了現在,還說這等話有何意思?見面後,我自有藥可醫治得了他的怪病!”長田盛氏話還沒說完就被高師盛抬手攔住,故作不樂道。
“那好吧!家兄稍後若有言行不敬之處,還請勿怪。”長田盛氏見他執意堅持,無奈應允道:“諸位請跟俺來。”
說完轉身,徑往堂外走去,高師盛起身,緊隨其後。
青木大膳三人,彼此對視一眼,面面相覷,都沒明白這是演的哪一出能樂劇,趕緊起身追趕上去。
來時穿的草鞋、木屐沾滿了汙泥穢土,到了門口自有婢女服侍他們穿上新準備好的布履。
長田盛氏趁著這空歇兒,心中暗道:“莊頭來得也是巧,正好九月是我持家主事,不然再晚兩天進了十月份,恐怕連大門都進來。”
長田兄弟二人,不分家的前提就是有過書面協議。一年十二個月,每人各管六個月,一人一半,做到了真正地親兄弟明算賬。
因二月天數最少,誰也不願意管雙月,長田盛氏不願意管雙月,是想多吃幾天像樣得飯菜,長田利氏則是害怕自己兄弟多花錢。
最後兩個人把全莊上下都聚集起來,當眾抽籤決定。
長田盛氏不負眾望,或者說前一夜莊院裡除了長田利氏以外的所有人,求神拜佛太過於心誠,真的得到了顯靈庇佑,讓他抽中了單月。
他說自己兄長身體抱恙,還真不能算是信口開河,長田利氏這幾年因為家中之事,操累過度,所以才會離開駿府城,回鄉修養。
·········
眾人穿廊過亭,一路但見頑石假山,亭臺樓閣,水榭木橋,一派富貴景象。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也被改建了不少其他建築,破壞了秀麗景緻。
左邊前頭原先當是一片庭湖,被填平整理後,改成的空曠校場,立有箭靶,邊兒上是兵番庫。
庫房大開,三四個匠人正指揮著一幫人手在整修武備,高師盛瞥見裡邊有鑓槍、勾鐮、薙刀等長兵,並見壁上整齊掛列的幾十張半弓短弩,下方貼牆靠放著一排腹卷掛甲。
沒看見鐵炮,許是單獨藏在別處。
鐮槍遍地可見,別說長田家這種豪強大戶,就是窮村貧戶家中會或買或制,用於備盜,但弓弩甲冑可不是這麼簡單就能置辦的到,而且一次還是這麼多。
駿府雖然沒有下達過類似“刀狩令”的法令,但因天文年間爆發的遠江一向一揆之後,便一直對弓矢與甲冑這兩種武具管理嚴格。
和弓又稱為‘大弓’,泛指總長度超過逾兩米的所有長弓。另有一種比和弓為短的制式,稱為‘半弓’(大約45至160釐米),尺寸雖然減少,射程變近了,但威力絲毫沒有削減。
高師盛如果沒有看錯的話,兵番庫牆壁上掛的當屬於是,室町幕府時才被改進後的“四方竹弓”,由四片竹包裹著木芯的合成弓,威力比之平安朝,老古董式的丸木弓強勁許多。
至於短弩是比鐵炮更罕見的遠端武器,到了當世,已經很少能看到大名軍隊或者武士有使用這種武具。
高師盛也是閱讀鎌倉官修史書,有著千秋東鑑之稱的《吾妻鏡》與《秋津書記》等家傳藏書,才知道原來過去數百年前,居然也有過弩這種武器。
最早使用弩的記錄是《出雲國會記賬》中,能找到奈良中期,遣唐使學習製作弩箭的記錄,後來的寶龜年間因為陸奧戰爭頻發,鎮守府開始出現“弩師”的官職記錄,唐貞觀年間,與新羅發生對立,瀨戶內海各國都設立有“弩師”監護防務,但是到了三善清行時期“弩師”已經成了吃空餉的官職,因為被他提議廢除,這也就不過前後兩百年的時間。
《秋津書記》記載的壬申之亂中,雙方都使用了一種叫做弩的武器。伊治君麻呂之亂中,也有記錄弩被朝廷朝廷軍使用,而到了元慶之亂時弩箭已經被大量地裝備軍隊。
《吾妻鏡》也記載有,前九年之戰中陸奧安倍氏在廚防柵的防禦戰中使用弩箭的記錄,這裡又出現了不同的爭論,畢竟弩箭本來是近畿朝廷軍隊專門使用的武器,而屬於蝦夷東蠻的奧州安倍氏是怎麼得到弩箭的。
一說是安倍氏得到過,朝廷大量的武器援助,其中就有弩箭;另一派則認為弩箭最早的製作和使用本就是為了抵禦蝦夷東蠻人,陸奧才是傳入弩箭的地方。
《吾妻鏡》最後一次記載弩箭,是源賴朝統軍討伐逃往陸奧的兄弟源義經,以及及奧州藤原氏的時候,他麾下大將伊佐為宗,就冒著無數致命的弩箭,連續衝陣,接連討取下了十八個首級。
長田家兵番庫內,所藏的當是後來改進過的短弩與《吾妻鏡》中描述的弩箭,應該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武器,書中描述弩箭都是用“腳”這個單位來計算,應該是規格龐大,類似於弩炮。
弩箭的沒落與長弓的不斷改進和武士階級的崛起,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早期武士作戰一般都是小規模的,由騎馬武士帶領一些奉公郎黨(步行武士)進行一些機動性,小規模的衝突。
且戰鬥過程,一般主要表現個人勇武和鏑流馬的騎射本領,弩箭這種不講武德和步行使用的武器逐漸就被淘汰掉了。
尤其是隨著製作弓箭技術的不斷發展,弩對弓的射程優勢大大地減少,而且弩射速相比較弓也有很大劣勢,戰場實用性變得不高,況且現在又引入了南蠻鐵炮,唯一殺傷力大的優勢也是蕩然無存,被武士們拋棄,自然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高師盛雖然不好兵法,但他終究是武家子弟見獵心喜,不禁開口問道:“我方才看到兵庫之中藏有弩箭,不知是從何處買來?”
長田盛氏漫不經心地答道:“這皆是我大兄花重金從各處,託人淘買的,莊頭若是感興趣,俺做可主送您一柄。”
“我怎好奪人所愛。”瞧了走在前頭的長田盛氏,高師盛心道:“長田利氏無論性情如何,但這份武備不輟的見識,就要比眼前這個只知道在鄉人面前,恣意妄為的兄弟強上太多。”
頓時收起對長田利氏的輕視之心,反倒對與之會面,頗為期待。
註釋:電影《關原之戰》中石田三成使用的是,應該是與鐵炮一同引入的西洋絞盤弩,並非本土弩箭,不過外形大體相似,圖片放在精品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