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南堂說完就不再理會張毛,帶人到木監籠邊看了一會,用猛語衝著那狗人喊:“能聽懂我說的話嗎?”狗人神色稍動,卻默不吭聲,懶懶地靠在柵欄上,不願意多花費一絲精力。他知道無法問出什麼,便轉身離開。
雖然擄來敵首起到振奮軍心的作用。但梁威利還無訊息,己軍中戰鬥人員不過三千餘人。軍中主張撤退的聲音仍舊很盛。張更堯更是多次為將士請命。狄南堂考慮過得失,反渡過小河,讓人燒燬浮筏,背水列陣,不退反進。
自古以來逆水陣列者寥寥,置於死地而後生,只有名將和傻瓜才有資格做的。
大家是不戰也得戰了。
張更堯看狄南堂在兩翼和中部挖掘壕溝,主動帶領不多的騎兵隱匿在下游。
狄南堂同意,讓步兵結成厚實而改變的八陣。在八陣中,他一改作風,將衝鋒陷陣的排手編排在中軍陣後的三個小陣,讓長兵、刀盾和一部分輜重車互動密佈,沿兩道壕溝列過三道防線,後設弓箭手。弓箭手身後留出足夠的空間,接下來是中軍,再接下來是排手組成的後軍。
他們將簡單的拋石機放在一翼的高地,準備了一天。
當天露宿一晚後,天明又是大霧,天地渾蒼蒼的一片,根本看不到前面狗人是否到來,斥候走不出十里就會迷路。就在這樣的早晨,不知是有意或者無意,數量無法統計的狗人趁著濃霧,舉著熊幡趟過褐色的地表,散亂地向河沿接近。除了為數不多的狗只,他們沒有帶什麼怪獸,大概已經放棄了這種只在高寒地區才能生存的牧物。
他們在接近,靖康軍亦在動員。狄南堂在各角放出傳令兵,乘在自己的戰車上遊弋,高聲鼓勵將士,大聲地說:“你們都看到了!昨天,我們用差不多的人殺了幾名狗人,抓來他們的首領。一同前去的戰士仍還在你們的身邊,你們可以問問他們輕鬆的經歷,看看我說的是真是假?!敵人不是妖魔,只是我們沒有見過的一種人種。的確,他們高大,勇敢,甚至衝鋒起來,就像野獸一樣用拳頭和牙齒。
“但你們要看到,他們沒有盔甲護身,過於高大而欠缺靈活,不習戰陣,時常懈怠。
“是的。我們從未見過他們,因此我們對他們不瞭解,以為他們不可戰勝。但事實上不是,我們是可以打勝的!必勝!
“恐懼,敵人也有,他們也並不熟悉衣甲鮮亮,軍姿威嚴的朝廷大軍。
“雙方的勝利取決於誰能克服自己的恐懼。
“我,你們的將軍已經下令拆毀了浮橋,帶領你們打敗他們!
“你踏踏腳下的土地,是不是覺得心中踏實,充滿力量?!
“這是我們的土地,有我們的神靈!皇天后土,各方神靈!在大霧過後,我們更會看到太陽,它千百年一直在我們身上灑過光輝。我們在神靈的保佑下戰鬥。在陽光下作戰,必勝的之戰!必勝?!是不是?!”
這激昂的演說隨著許多充當傳話筒的傳令兵重複而響徹。
當話音落地,戰士們不知道是選擇了相信,還是別無選擇,無不頓足,振兵,像每一次取得勝利前那樣高喊“必勝”一樣,聲震雲霄。
熊幡和吟哦也此起彼伏。狗人接近了。他們大概是聽到勇士們震天的怒吼,也回報以獨特的宣喚和吶喊。勇士聽聞,無不還回更響亮的“必勝”,吐氣地跟他們飈氣勢。雲霧漸漸淡去,光線從空中拋灑,太陽像一個金色光團在樹頭璀璨閃亮,猶如被人們呼喚得來。
依照斥候的回報,可以估計出,狗人至少跋涉了二十裡,但他們最終已經行到眾人跟前。
在仍未散去的淡霧中,人們輕易地發現,敵人漫山遍野,有好幾千人之多,大概是急切想打這一仗,破敵掠奪,並沒經過休息,更無意派人宣戰,便叫囂著往陣邊行進。
一路上的勢如破竹讓他們掉以輕心,他們很沒有挺進到陣前的耐心,老遠就奔跑,投出石斧和骨標,稍後,便在對手相對的沉默中放心衝鋒。
百步,五十步,更近了,嘶啞的喊叫聲聽達後陣。
隨著一聲角號,一隻藍色的三角旗幟在空中一擺,軍陣中數百餘計的強弩弓箭開始怒射,因不是拋射,便顯得相當雜亂。但百餘的狗人也已在這一瞬間丟下一大半的屍體,只有數人奔到跟前,被亂槍刺死。
狗人的攻勢並不因此停歇,他們終於碰到了不是縮在石頭裡的敵人,怎麼都不甘心放棄,只是一波一波,螞蟻般湧上。舉目望去,全是毛茸茸一片。許多兵士只覺得什麼在眼前一閃,就看到他們躍殺入槍林中。好在他們都經過了幾戰,不但經驗,還很有力,他們將長槍一束一束彙集,合力刺擊。無數勇悍的狗人毫無用武之地,就成了他們刺物的靶子,一會就留下大量的屍體。
給我一隻足夠的馬隊,我能將傷亡減至最少。
狄南堂心中雖這邊想,但卻依然毫無表情地立在戰車上。他看住混亂而稠密的狗人,下達拋射的命令。拋射是弓箭手向空中射箭,呈現出帶行的落受區,看似浪費箭枝,卻是人口足夠密集時最有效的殺傷方式。隨著,引射的藍矢鳴鏑在空中劃過,流矢碎星一樣拋飛。而同時,野戰的輕投石器也開始在一枚鳴鏑下發射碎石頭,沒頭沒腦地向狗人拋射。
石砲要經過固定,拋射距離也難調整。
往常靖康軍作野戰,都是在敵人進攻前用拋灑幾下,並不具備更大的殺傷力。
但狄南堂卻將它偏置到側面高處,對準戰場更前方,後發而至。一剎那間,它就顯示出獨特的威力,撒出足夠的碎石,將敵人的本無陣型的人海打得更亂,將攻擊縱深打空,減低敵人密集攻擊的持續,為戰友騰挪出殺敵空間。
但狗人還是上來了。
隨著一名身中兩矢的狗人巨漢提把巨石錘越過第一線的戰車,高嚎一聲撲下,狂擊一通,第一線終於被狗人的人海擠扛動,幾輛無馬的馬車連車帶人翻倒在地。看敵人勢不可擋的人流不能再靠鏖戰可以戰勝的,第一線的將官在兩輪拋射的掩護下及時放倒大旗,號令眾人後退到第二防線。
他們渾身浴血,拋肢帶傷地踩著壕溝上的木板,穿過第二戰線的空隙,一直退到相當中空的中部,在中軍的補充中組成第四道防線。第二道防線和第一條防線一樣,是佈置在壕溝的後方,相對薄弱了許多,但全是拒馬用的多尖槍,寒光的槍刃反更顯得密集。狗人只要一躍過壕溝,就被亂刃穿胸。正是擠扛讓前面的人掉入壕溝的時候,弓箭手壓到兩翼再次輪箭,將他們射成一個圓團。這個圓團的後面看不到人,瘋狂地往前扛動,硬生生地用軀體填出壕溝。
“這些愚蠢的野獸!”利無糾頭皮發麻地評價說,他碰了碰一旁有些栗色的江衝,面上劃過一絲不屑的笑。狄南堂卻沒有笑,只是回頭給他們說:“若是沒有這些壕溝呢?這樣的攻擊是最迅速,最有效的。你佈防再密集也頂不住他們這樣的衝擊。”
話音剛落,狗人已經聚集了許多石斧,並向人群投擊,趁集中投擊開啟的片片豁缺,跳躍過壕,渾不知生死為何。不知哪個兵士第一個毛然,投還自己的多刃槍,甩入敵人的軀體,眾人也殺紅了眼,拒住敵人之餘,紛紛丟擲自己的長兵器,拔出刀劍,翻身回殺。
同時,狗人從水中攻擊了。
後排的排手早讓出狹窄的空間,放不多的狗人上岸,然後將他砍殺。不少持朴刀和斬馬刀的排手還故意將屍體推入水中,讓混過血液的紅水震懾狗人,並減少水面的空間。他們在水中起伏了一陣,發覺無計可施,只好黯然退掉。
主戰場依然圍繞著前沿陣地。
兩隻隊伍在木板上碾軋,不斷有人落入壕溝,被尖竹刺成刺蝟。雙方也都有殺紅眼的人躍入重圍,在敵方人群中砍殺。弓箭手回到中線,輔助自己的人向對方散射,再次帶給狗人巨大的殺傷。
敵人還是憑藉人數的眾多殺過了第二條防線。
但他們的戰鬥力明顯減弱許多,後繼越來越少,最後在骨角中撤退了。
這是一場沒有試探接觸的戰爭,到此為止,雙方共丟擲將近一千多具屍體,雖然狗人絕佔大多數,但己方也因傷員,戰鬥減員四百多人。
日頭很快就到了中午,在陣地上充斥著哀號之聲中,兵士們啃著乾糧,狼吞虎嚥。他們不只是餓,更是怕自己吃慢了會被環境影響,從而吃不下去東西,連做個飽死鬼的資格都沒有。不知什麼時候,他們注意到陣前有熊幡遊動,在死人堆中傳出吟哦聲,聲音怪異難懂。
狄南堂猶豫了一下,猜測這是請魂魄安息的哀樂,便放下自己的大弓,放過他們。他想:狗人這樣的奮不顧身。他們一樣有榮譽。有榮譽,即有人心!
他們埋藏在這異鄉的土地上,心中裝滿的會不會有如同己方勇士一樣的情感呢?
沒有人能弄明白,狄南堂反想起前日狗人無食時的儀式。
午後,敵人又進攻了。任所有的人都無法想象。這次竟然換成一些相對矮小的女人和未成年。他們一樣地叫囂,帶著哭泣一樣的尖嚎,迅猛地殺來。
同情就意味著自己或戰友的倒下。軍士們放棄惻隱之心,拼命地射了幾輪箭,將那些或幼小或纖細的身體釘斃。此後,健壯高大的男人又從四面八方湧至,他們大概是發覺到此戰的艱難,士氣相當低落。
只見一個個高大的身體悠悠地晃盪,肩膀都提得很高,還不斷有人拖著屍體撤下。
狄南堂清醒地認識到,他們缺乏食物,是到了出擊的時候了。
拖下軀體的狗人很可能為了果腹,倘若真是為了吃喝。誰也不致到吃飽喝足的狗人是什麼樣,更不要說己方再堅守下去,便也再沒有絞殺敵人的有生力量。
當即,他射出鳴鏑,讓人擊響戰鼓。
軍號鏗鏘,鼓如雷震,眾人一起發出山洪海嘯般的吶喊。
狗人從四面八方進擊,反分散了自己的力量。面對如此聲勢,他們明顯感覺到對方陣營中蓄積的氣勢,滋生出的恐懼開始左右自己的本能,攻勢不由一頓。在這停頓的一刻,狄南堂棄車乘馬,和長短的排手,環臂勇士透過陣中甬道移動至前排,躍馬舉刀。
人類的嗜血性被激發,他們彎腰奔跑,結成行伍,揮斬明晃晃的兵刃,如同脫弦的箭枝,猶如猛一激檔的洪流,洶湧衝鋒。狄南堂沒能控制住他們的速度,只好隨這激越的怒流擊馬狂行,衝過兵卒,揮動長斬,左右劈殺,只一斜眼,就看到一個滿面是血的軍士鬼魅一躍,寒光一閃,就是一個高大的人砰倒,而那軍士不忙再殺,砍過敵人的頭顱繫於腰上,蹲著馬步,獰笑著用手掌猛抹過劍上的血水。
看到這樣的場面,狄南堂確信,這次視死如歸的經歷讓他帶出來的這支軍伍成熟為一支真正的勁旅。
狗人難以組織出強烈抵抗,松散地聚於各地,在狂卷猛擊的勇士們的衝擊下逃走。
這也到了張更堯馬隊往縱深截斷的時機。
可無論如何鳴角呼應,那二百餘的騎兵都如同失蹤了一樣,人影全無。
狄南堂開始奇怪,難道他們隱匿得不夠好,被狗人發現,如今已經全軍覆沒?!沒有騎兵,步兵追擊過程中遇敵後便難以傳聚,看周圍的狗人紛紛潰逃,他也就帶人追殺了一程,就鳴金收兵了。眾將統計人數,並未再有過多的損失,就繳獲許多大大小小的熊幡。
但他們也同樣奇怪張更堯的失蹤。
到了晚上,四處收尋的兵士都毫無結果地回來。天又起了霧,狄南堂正擔心著,看到一隊兵士押解著幾十名狗人往剛釘好的木牢裡趕。為首的軍官跨過篝火,走到他面前,指過背後的俘虜問:“將軍,怎麼辦?殺了他們嗎?我們的糧食不多了!”
“不用,我還要把他們放走!”狄南堂說,“這樣,才會又更多的人不頑抗到底!不用擔心糧食,我已經派人向州裡報訊了。”
說完,他帶著這名軍官走過俘虜身邊,大聲地用猛語講:“你們有誰能聽懂嗎?”
一個滿面皺紋,如同老熊一樣的低矮狗人突然哭了,他激動地爬過乾草,雙手用力抓住柵欄,用生疏的句子說:“親伯若(自己人),我是二十年前被他們擄走的!”狄南堂大喜,知道自己的大軍再不靠瞎撞和敵人打仗了,便讓人把他放出來,和他撞著胸脯相認後,還急忙吩咐軍士擺酒。
眾人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都怪怪地看著他們相攜入帳。
一個軍士猛地叫了個“媽呀”,給旁邊的人說:“咱們將軍該不是——”軍官用手指頭爆了一下他的頭盔,在軍士以為自己要受懲罰的時候,也怪異地說:“該不是——上天派來打這群怪物的吧!”江衝聽看得一清二楚,他立刻就回自己的帳篷,見到利無糾就講這樣的事。
江衝問:“他是哪裡人?我記得主子暗地裡叫他為蠻子!他真是蠻子,能和野獸說話。”
利無糾搖搖頭,譏笑地問:“怎麼了?”
江衝不放心地說:“怕他和敵人是一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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