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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離?【寂寞空庭春欲晚】_鑑取深盟

散帙坐凝塵,吹氣幽蘭並。茶名龍鳳團,香字鴛鴦餅。

玉局類彈棋,顛倒雙棲影。花月不曾閒,莫放相思醒。

——納蘭容若《生查子》

皇帝雖然在南苑,每日必遣人回宮向太皇太后及皇太后請安。這日是趙有忠領了這差事,方請了安從慈寧宮裡退出來,正遇上端嬪來給太皇太后請安。端嬪目不斜視往前走著,倒是扶著端嬪的心腹宮女棲霞向趙有忠使了個眼色。

趙有忠心領神會,便不忙著回南苑,徑直去鹹福宮中,順腳便進了耳房,與太監們圍著火盆胡吹海侃了好一陣子,端嬪方才回宮。趙有忠忙迎上去請安,隨著端嬪進了暖閣。端嬪在炕上坐下,又道:“請趙諳達坐。”趙有忠連聲地道“不敢”。棲霞已經端了小杌子上來,趙有忠謝了恩,方才在小杌子上坐下。

端嬪接了茶在手裡,拿那碗蓋撇著茶葉,慢慢地問:“萬歲爺還好麼?”

趙有忠連忙站起來,道:“聖躬安。”

端嬪輕輕籲了口氣,說:“那就好。”趙有忠不待她發問,輕聲道:“端主子讓打聽的事,奴才眼下也沒法子。萬歲爺身邊的人個個噤口,像是嘴上貼了封條一般,只怕再讓萬歲爺覺察。說是萬歲爺上回連梁九功梁諳達都發落了,旁人還指不定怎麼收梢呢。”

端嬪道:“難為你了。”向棲霞使個眼色,棲霞便去取了一張銀票來。趙有忠斜睨著瞧見,嘴上說:“奴才沒替端主子辦成差事,怎麼好意思再接主子的賞錢?”端嬪微笑道:“我這個人你還不知道,只要你有心,便是已經替我辦事了。”趙有忠只得接過銀票,往袖中掖了,滿臉堆笑道:“主子寬心,我回去再想想法子。”

他回到南苑天色已晚,先去交卸了差事,才回自己屋裡去。開了炕頭的櫃子,取出自己偷藏的一小壇燒酒,拿塊舊包袱皮胡亂裹了,夾在腋下便去尋內奏事處的太監王之富。

冬日苦寒,王之富正獨個兒在屋裡用炭盆烘著花生,一見了他,自是格外親熱:“老哥,這回又替我帶什麼好東西來了?”趙有忠微微一笑,回身拴好了門,方從腋下取出包袱。王之富見他開啟包袱,一見著是酒,不由饞蟲大起,“嘟”地吞了一口口水,忙去取了兩隻粗陶碗來,一面倒著酒,一面就嚷:“好香!”

趙有忠笑道:“小聲些,莫教旁人聽見。這酒可來得不容易,這要叫人知道了,只怕咱們兩個都要到慎刑司去走一趟。”王之富笑嘻嘻地將炭盆裡烘得焦糊的花生都撥了出來,兩人剝著花生下酒,雖不敢高聲,倒也喝得解饞。罈子空了大半,兩個人已經面紅耳赤,話也多了起來。王之富大著舌頭道:“無功不受祿,老哥有什麼事,但凡瞧得起兄弟,只管說就是了。我平日受老哥的恩惠,也不是一日兩日了。”趙有忠道:“你是個爽快人,我也不繞圈子。兄弟你在內奏事處當差,每日都能見著皇上,有樁納悶的事兒,我想託兄弟你打聽。”

王之富酒意上湧,道:“我也不過每日送摺子進去,遞上摺子就下來,萬歲爺瞧都不瞧我一眼。能見著皇上,可跟皇上說不上話。”趙有忠哈哈一笑,說道:“我也不求你去跟萬歲爺回奏什麼。”便湊在王之富耳邊,密密地囑咐了一番。王之富笑道:“這可也要看機緣的,現下御前的人嘴風很緊,不是那麼容易。但老哥既然開了口,兄弟我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替老哥交差。”趙有忠笑道:“那我可在這裡先謝過了。”兩人直將一罈酒吃完,方才盡興而散。

那王之富雖然拍胸脯答應下來,只是沒有機會。可巧這日是他在內奏事處當值,時值隆冬,天氣寒冷,只坐在炭火盆邊打著瞌睡。時辰已經是四更天了,京裡兵部著人快馬遞來福建的六百裡加急摺子。王之富不敢耽擱,因為驛遞是有一定規矩的,最緊急用“六百裡加急”,即每日嚴限疾馳送出六百裡,除了奏報督撫大員在任出缺之外,只用於戰時城池失守或是克復。這道六百裡加急是福建水師提督萬正色火票拜發,蓋著紫色大印,想必是奏報臺灣鄭氏的重大軍情。所以王之富出了內奏事處的直房,徑直往南宮正殿。那北風颳得正緊,直凍得王之富牙關咯咯輕響,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捧了那匣子,兩隻手早凍得冰涼麻木,失了知覺。天上無星無月,只是漆黑一片。遠遠只瞧見南宮暗沉沉的一片殿宇,惟寢殿之側直房窗中透出微暗的燈光。

王之富叫起了值夜太監開了垂花門,一層層報進去。進至內寢殿前,當值的首領太監趙昌,親自持了燈出來。王之富道:“趙諳達,福建的六百裡加急,只怕此時便要遞進去才好。”趙昌“哦”了一聲,脫口道:“你等一等,我叫守夜的宮女去請駕。”

王之富聽了這一句,只是一怔,這才覺出異樣來。按例是當值首領太監在內寢,若是還有宮女同守夜,裡面必是有侍寢的妃嬪。只是皇帝往南苑來,六宮嬪妃盡皆留在宮裡。趙昌也覺察出衝口之下說錯了話,暗暗失悔,伸手便在那暖閣門上輕輕叩了兩下。

只見錦簾一掀,暖氣便向人臉上拂來,洋洋甚是暖人,上夜的宮女躡手躡腳走出來。趙昌低聲道:“有緊要的奏摺要回萬歲爺。”那宮女便又躡手躡腳進了內寢殿。王之富聽她喚了數聲,皇帝方才醒了,傳令掌燈。便在此時,卻聽見殿內深處另有女子的柔聲低低說了句什麼,可恨聽不真切。只聽見皇帝的聲音甚是溫和:“不妨事,想必是有要緊的摺子,你不必起來了。”王之富在外面聽得清楚,心裡猛然打了個突。

皇帝卻只穿著江綢中衣便出了暖閣,外面雖也是地炕火盆,到底比暖閣裡冷許多。皇帝不覺微微一凜,趙昌忙取了紫貂大氅替皇帝披上。宮女移了燈過來,皇帝就著燭火看了摺子,臉上浮起一絲笑意,王之富這才磕了頭告退出去。

皇帝回暖閣中去,手腳已經冷得微涼。但被暖褥馨,只渥了片刻便暖和起來。琳琅這一被驚醒,卻難得入眠,又不便輾轉反側,只閉著眼罷了。皇帝自幼便是嬤嬤諳達卯初叫醒去上書房,待得登基,每日又是卯初即起身視朝,現下卻也睡不著了,聽著她呼吸之聲,問:“你睡著了麼?”她閉著眼睛答:“睡著了。”自己先忍不住“唧”地一笑,睜開眼瞧,皇帝含笑舒展雙臂,溫存地將她攬入懷中。她伏在皇帝胸口,只聽他穩穩的心跳聲,長髮如墨玉流光,瀉展在皇帝襟前。皇帝卻握住一束秀髮,低聲道:“宿昔不梳頭,絲髮披兩眉。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她並不答言,卻捋了自己的一莖秀髮,輕輕拈起皇帝的髮辮,將那根長髮與皇帝的一絲頭髮系在一處,細細打了個同心雙結。殿深極遠處點著燭火,朦朦朧朧地透進來,卻是一帳的暈黃微光漾漾。

皇帝看著她的舉動,心中歡喜觸動到了極處,雖是隆冬,卻恍若三春勝景,旖旎無限。只執了她的手,貼在自己心口上,只願天長地久,永如今時今日,忽而明了前人信誓為盟,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所謂只羨鴛鴦不羨仙,卻原來果真如此。

眼睜睜年關一日一日逼近,卻是不得不迴鑾了。六部衙門百官群臣年下無事,皇帝卻有著諸項元辰大典,祀祖祭天,禮慶繁縟。又這些年舊例,皇帝親筆賜書“福”字,賞與近臣。這日皇帝祫祭太廟回來,抽出半晌功夫,卻寫了數十個“福”字。琳琅從御茶房裡回來,見太監一一捧出來去晾乾墨跡,正瞧著有趣,忽聽趙昌叫住她,道:“太后打發人,點名兒要你去一趟。”

她不知是何事,但太后傳喚,自然是連忙去了。進得暖閣,只見太后穿著家常海青團壽寧紋袍,靠著大迎枕坐在炕上。一位貴婦身穿香色百蝶妝花緞袍,翠玉嵌金扁方外兩端各插累絲金鳳,金鳳上另垂珠珞,顯得雍容華貴,正斜著身子坐在下首,陪太后摸骨牌接龍作耍。琳琅雖不識得,但瞧她衣飾,已經猜到便是佟貴妃。當下恭敬恭敬行了禮,跪下道:“奴才給太后請安。”磕了頭,稍頓又道:“奴才給貴妃請安。”再磕下頭去。

太后卻瞧了她一眼,問:“你就是琳琅?姓什麼?”並不叫她起來回話,她跪在那裡輕聲答:“回太后的話,奴才姓衛。”太后慢慢撥著骨牌,道:“是漢軍吧。”琳琅心裡微微一酸,答:“奴才是漢軍包衣。”太後面無表情,又瞧了她一眼,道:“皇帝這些日子在南苑,閒下來都做什麼?”

琳琅答:“回太后的話,奴才侍候茶水,只知道萬歲爺有時寫字讀書,旁的奴才並不知道。”太后卻冷笑一聲,道:“皇帝沒出去騎馬麼?”琳琅早就知道不好,此時見她當面問出來,只得道:“萬歲爺有時是騎馬出去遛彎兒。”太后又冷笑了一聲,迴轉臉只撥著骨牌,卻並不再說話。殿中本來安靜,只聽那骨牌偶然相碰,清脆的“啪”一聲。她跪在那裡良久,地下雖籠著火龍,但那金磚地極硬,跪到此時,雙膝早就隱隱發痛。佟貴妃有幾分尷尬起來,抹著骨牌賠笑道:“皇額娘,臣妾又輸了,實在不是皇額娘您的對手,今兒這點金瓜子,又要全孝敬您老人家了。臣妾沒出息,求太后饒了我,待臣妾明兒多歷練幾回合,再來陪您。”太后笑道:“說得可憐見兒的,我不要彩頭了,咱們再來。”佟貴妃無奈,又望了琳琅一眼,但見她跪在那裡,卻是平和鎮定。

卻說佟貴妃陪著太后又接著摸骨牌,太后淡淡地對佟貴妃道:“如今你是六宮主事,雖沒有皇后的位份,但是總該拿出威儀來,下面的人才不至於不守規矩,弄出猖狂的樣子來。”佟貴妃忙站起來,恭聲應了聲“是”。太后道:“我也只是交待幾句家常話,你坐。”佟貴妃這才又斜著身子坐下。太后又道:“皇帝日理萬機,這後宮裡的事,自然不能再讓他操心。我原先覺著這幾十年來,宮裡也算太太平平,沒出什麼亂子。眼下瞅著,倒叫人擔心。”佟貴妃忙道:“是臣妾無能,叫皇額娘擔心。”

太后道:“好孩子,我並不是怪你。只是你生得弱,況你一雙眼睛,能瞧得到多少地方?指不定人家就揹著你弄出花樣來。”只摸著骨牌,“嗒”一聲將牌碰著,又摸起一張來。琳琅跪得久了,雙膝已全然麻木,只垂首低眉。又過了許久,聽太後冷笑了一聲,道:“只不過有額娘替你們瞧著,諒那狐媚子興不起風浪來。哼,先帝爺在的時候,太后如何看待我們,如今我依樣看待你們,擔保你們周全。”佟貴妃越發窘迫,只得道:“謝皇額娘。”

正在此時,太監進來磕頭道:“太后,慈寧宮那邊打發人來,說是太皇太后傳琳琅去問話。”太后一怔,但見琳琅仍是紋絲不動跪著,眉宇間神色如常,心中一腔不快未能發作,厭惡已極,但亦無可奈何,只掉轉臉去冷冷道:“既然是太皇太后傳喚,還不快去?”

琳琅磕了個頭,恭聲應“是”。欲要站起,跪得久了,雙膝早失了知覺。咬牙用手在地上輕輕按了一把,方掙扎著站起來,又請了個安,道:“奴才告退。”太后心中怒不可遏,只“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她退出去,步履不由有幾分艱難,方停了一停,身側有人伸手攙了她一把,正是慈寧宮的太監總管崔邦吉,她低聲道:“多謝崔諳達。”崔邦吉微笑道:“姑娘不必客氣。”

一路走來,腿腳方才筋血活絡些了,待至慈寧宮中,進了暖閣,行禮如儀:“奴才給太皇太后請安。”稍稍一頓,又道:“奴才給萬歲爺請安。”太皇太后甚是溫和,只道:“起來吧。”她謝恩起身,雙膝隱痛,秀眉不由微微一蹙。抬眼瞧見皇帝正望著自己,目光中甚是關切,忙垂下眼簾去。太皇太后道:“才剛和你們萬歲爺說起杏仁酪來,那酪裡不知添了些什麼,叫人格外受用,所以找你來問問。”

琳琅見是巴巴兒叫了自己來問這樣一句不相干的話,已經明白來龍去脈,只恭恭敬敬地答:“回太皇太后的話,那杏仁酪裡,加了花生、芝麻、玫瑰、桂花、葡萄乾、枸杞子、櫻桃等十餘味,和杏仁碾得碎了,最後兌了奶子,加上洋糖。”太皇太后“哦”了一聲,道:“好個精緻的吃食,必是精緻的人想出來的。”直說:“近前來讓我瞧瞧。”琳琅只得走近數步。太皇太后牽著她的手,細細打量了一番,道:“可憐見兒的,好個心思玲瓏的孩子。”又頓了頓,道:“只是上回皇帝打發她送酪來,我就瞧著眼善。只記不起來,總覺得這孩子像是哪裡見過。”太皇太后身側的蘇茉爾賠笑道:“太后見著生得好的孩子,總覺得眼善,上回二爺新納的側福晉進宮來給您請安,您不也說眼善?想是這世上的美人,叫人總覺得有一二分相似吧。”皇帝笑道:“嬤嬤言之有理。”

太皇太后又與皇帝說了數句閒話,道:“我也倦了,你又忙,這就回去吧。”皇帝離座請了個安,微笑道:“謝皇祖母疼惜。”太皇太后微微一笑,輕輕頷首,皇帝方才跪安退出。

御駕回到乾清宮,天色已晚。皇帝換了衣裳,只剩了琳琅在跟前,皇帝方才道:“沒傷著吧?”琳琅輕輕搖了搖頭,道:“太后只是叫奴才去問了幾句話,並沒有為難奴才。”皇帝見她並不訴苦,不由輕輕嘆了口氣。過了片刻,方才道:“朕雖富有四海,亦不能率性而為。”解下腰際所佩的如意龍紋漢玉佩,道:“這個給你。”

琳琅見那玉色晶瑩,觸手溫潤,玉上以金絲嵌著四行細篆銘文,乃是“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只聽皇帝道:“朕得為咱們的長久打算。”她聽到“長久”二字,心下微微一酸,勉強笑道:“琳琅明白。”皇帝見她靈犀通透,心中亦是難過。正在此時,敬事房送了綠頭籤進來。皇帝凝望著她,見她仍是容態平和,心中百般不忍,也懶得去看,隨手翻了一隻牌子。只對她道:“今天你也累了,早些歇著去,不用來侍候了。”

她應了“是”便告退,已經卻行退至暖閣門口,皇帝忽又道:“等一等。”她住了腳步,皇帝走至面前,凝望著她良久,方才低聲道:“我心匪石,不可轉也。”她心中剎那悸動,眼底裡浮起朦朧的水汽。面前這長身玉立的男子,明黃錦衣,紫貂端罩,九五之尊的御用服色,可是話語中摯誠至深,竟讓人毫無招架之力。心中最深處瞬間軟弱,竭力自持,念及前路漫漫,愁苦無盡,只是意念蕭條,未知這世上情淺情深,原來都叫人辜負。從頭翻悔,心中哀涼,低聲答:“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皇帝見她泫然欲泣,神色悽婉,叫人憐愛萬千。待欲伸出手去,只怕自己這一伸手,便再也把持不住,喟然長嘆一聲,眼睜睜瞧著她退出暖閣去。

她本和畫珠同住,梁九功卻特別加意照拂,早就命人替她單獨騰出間屋子來,早早將她的箱籠挪過來,還換了一色簇新的鋪蓋。她有擇席的毛病,輾轉了一夜,第二日起來,未免神色間略有幾分倦怠憔悴。偏是年關將近,宮中諸事煩瑣,只得打起精神當著差事。

可巧這日內務府送了過年新制的衣裳來,一眾沒有當差的宮女都在廡下廊房裡圍火閒坐。畫珠正剝了個朱橘,當下撂開橘子便解了包袱來瞧,見是青緞灰鼠褂,拎起來看時,便說:“旁的倒罷了,這緞子連官用的都不如,倒叫人怎麼穿?”那送衣裳來的原是積年的老太監餘富貴,只得賠笑道:“畫珠姑娘,這個已經是上好的了,還求姑娘體恤。”另一個宮女榮喜笑了一聲,道:“他們哪裡就敢馬虎了你,也不瞅瞅旁人的,盡說些得了便宜還賣乖的話來。”畫珠的脾氣本來就不好,當下便拉長了臉:“誰得了便宜還賣乖?”芳景便道:“雖說主子不在,可你們都是當差當老了的,大節下竟反倒在這裡爭起嘴來,一人少說一句罷。”

畫珠卻冷笑一聲,向榮喜道:“我知道你為什麼,不過就是前兒我哥哥佔了你父親的差事,你心裡不忿。一樣都是奴才,誰有本事誰得臉,你就算眼紅那也是幹眼紅著。”

榮喜立時惱了,氣得滿臉通紅:“誰有本事誰得臉——可不是這句話,你就欺我沒本事麼?我是天生的奴才命,這輩子出不了頭,一樣的奴才,原也分三六九等,我再不成器,那也比下五旗的賤胚子要強。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個兒,有本事爭到主子的位份去,再來拿我撒氣不遲。”

畫珠原是鑲藍旗出身,按例上三旗的包衣才可在御前當差,她是太后指來的,殊為特例,一直叫御前的人排擠,聽榮喜如是說,直氣得渾身亂顫。芳景忙道:“成日只見你們兩個打口舌官司,說笑歸說笑,別扯到旁的上頭。”榮喜笑道:“芳姐姐不知道,咱們這些嘴拙人笨的,哪裡比得上人家千伶百俐,成日只見她對萬歲爺下功夫,可惜萬歲爺連拿眼角都不曾瞥她一下。呸,我偏瞧不上這狐媚樣子,就她那副嘴臉,還想攀高枝兒,做夢!”

畫珠連聲調都變了:“你說誰想攀高枝?”芳景已經攔在中間對榮喜呵斥:“榮喜!怎麼越說越沒譜了?萬歲爺也是能拿來胡說的?”她年紀既長,在御前時日已久,榮喜本還欲還嘴,強自忍了下去。畫珠卻道:“還指不定是誰想攀高枝兒。昨兒見了琳琅,左一聲姑娘,右一聲姑娘,奉承得和什麼似的,我才瞧不慣你這奴才樣兒。”榮喜冷笑道:“待你下輩子有琳琅那一日,我也左一聲姑娘,右一聲姑娘,好生奉承奉承您這位不是主子的主子娘娘。”芳景眼見攔不住,連忙站起來拉畫珠:“咱們出去,不和她一般見識。”畫珠氣得一雙妙目睜得大大的,推開芳景,直問榮喜:“你就欺我做一輩子的奴才?難道這宮裡人人生來就是主子的命不成?”榮喜冷笑道:“我就是欺你八字裡沒那個福分!”

芳景一路死命地拉畫珠,畫珠已經氣得發怔。可巧簾子一響,琳琅走進來,笑問:“大年下的,怎麼倒爭起嘴來?”她一進來,屋子裡的人自然皆屏息靜氣。芳景忙笑道:“她們哪一日不是要吵嚷幾句才算安逸?”一面將簇新的五福捧壽鵝絨軟墊移過來,說:“這熏籠炭已經埋在灰裡了,並不會生火氣,姑娘且將就坐一坐。”榮喜亦忙忙地斟了碗茶來奉與琳琅,笑著道:“哪裡是在爭嘴,不過閒話兩句罷了。”那餘富貴也就上前打了千兒請安,賠笑道:“琳姑娘的衣裳已經得了,回頭就給您送到屋子裡去。”

琳琅見畫珠咬著嘴唇,在那裡怔怔出神,她雖不知首尾,亦聽到一句半句,怕她生出事來,便說:“不吃茶了,我回屋裡試衣裳去。”拉著畫珠的手道:“你跟我回房去,替我看看衣裳。”畫珠只得跟她去了。待到了屋裡,餘富貴身後的小太監捧著四個青綢裡哆羅呢的包袱,琳琅不由問:“怎麼有這些?”餘富貴滿臉是笑,說道:“除了姑娘的份例,這些個都是萬歲爺另外吩咐預備的。這包袱裡是一件荔色洋縐掛麵的白狐腋,一件玫瑰紫妝緞狐肷褶子。這包袱裡是大紅羽紗面猞猁皮鶴氅。我們大人一奉到口諭,立時親自督辦的。這三件大毛的衣裳都是從上用的皮子裡揀出最好的來趕著裁了,挑了手藝最好的幾個師傅日夜趕工,好歹才算沒有耽擱。姑娘的衣服尺寸,我們那裡原也有,還請姑娘試試,合身不合身。”因見畫珠到裡間去斟茶,又壓低了聲音悄道:“這包袱裡是一件織錦緞面的灰背,一件裡外發燒的藏獺褂子,是我們大人特意孝敬姑娘的。”

琳琅道:“這怎麼成,可沒這樣的規矩。”

餘富貴恭聲道:“我們大人說,若是姑娘不肯賞臉收下,那必是嫌不好,要不然,就必是我們臉面不夠。日後咱們求姑娘照應的地方還多著呢,姑娘若是這樣見外,我們下回也不敢勞煩姑娘了。”琳琅忙道:“我絕無這樣的意思。”她明知若不收下,內務府必然以為她日後會挑剔差事,找尋他們的麻煩。宮裡的事舉凡如此,說不定反惹出禍來。那餘富貴又道:“我們大人說,請姑娘放心,另外還有幾樣皮毛料子,就送到姑娘府上去,雖然粗糙,請姑娘家裡留著賞人吧。”琳琅再三推辭不了,只得道:“回去替我謝謝總管大人,多謝他費心了。”又開抽屜取了一把碎銀給餘富貴:“要過節了,諳達拿著喝兩杯茶吧。”

餘富貴眉開眼笑,連忙又請了安,道:“謝姑娘賞。”

一時琳琅送了他出去,回來看時,畫珠卻坐在裡屋的炕上,抱膝默默垂淚,忙勸道:“好端端的,這又是怎麼了?”畫珠卻胡亂地揩一揩眼角,說:“一時風迷了眼罷了。”琳琅道:“榮喜的嘴壞,你又不是不知道,別與她爭就是了。”畫珠冷笑道:“不爭?在這宮裡,若是不爭,只怕連活的命都沒有。”說到這裡,怔怔地又流下眼淚來。

琳琅道:“你今兒這是怎麼了?平日裡只見你說嘴好強,今兒倒只會哭了,大節下的,快別這樣。”

畫珠聽她這樣說,倒慢慢收了眼淚,忽然哧地一笑:“可不是,就算哭出兩大缸眼淚來,一樣還是沒用。”琳琅笑道:“又哭又笑,好不害臊。”見她臉上淚痕狼藉,說:“我給你打盆水來,洗洗臉吧。”

於是去打了一盆熱水來,畫珠淨面洗臉,又重新將頭髮抿一抿。因見梳頭匣子上放著一面玻璃鏡子,匣子旁卻擱著一隻平金繡荷包,雖未做完,但針線細密,繡樣精緻。畫珠不由拿起來,只瞧那荷包四角用赤色繡著火雲紋,居中用金線繡五爪金龍,雖未繡完,但那用黑珠線繡成的一雙龍晴熠熠生輝,宛若鮮活,不由道:“好精緻的繡活,這個是做給萬歲爺的吧?”琳琅面上微微一紅。畫珠道:“現放著針線上有那些人,還難為你巴巴兒地繡這個。”琳琅本就覺得難為情,當下並不答話,眉梢眼角微含笑意,並不言語,隨手就將荷包收拾到屜子裡去了。畫珠見她有些忸怩,便也不再提此話。

這一日是除夕,皇帝在乾清宮家宴,後宮嬪妃、諸皇子、皇女皆陪宴。自未正時分即擺設宴席,乾清宮正中地平南向面北擺皇帝金龍大宴桌,左側面西坐東擺佟貴妃宴桌。乾清宮地平下,東西一字排開擺設內廷主位宴桌。申初時分兩廊下奏中和韶樂,皇帝御殿升座。樂上,后妃入座,筵宴開始。先進熱膳。接著送佟貴妃湯飯一對盒。最後送地平下內庭主位湯飯一盒,各用份位碗。再進奶茶。后妃、太監總管向皇帝進奶茶。皇帝飲後,才送各內庭主位奶茶。第三進酒饌。總管太監跪進“萬歲爺酒”,皇帝飲盡後,就送妃嬪等位酒。最後進果桌。先呈進皇帝,再送妃嬪等。一直到戌初時分方才宴畢,皇帝離座,女樂起,后妃出座跪送皇帝,才各回住處。

這一套繁文縟節下來,足足兩個多時辰,回到西暖閣裡,饒是皇帝精神好,亦覺得有幾分乏了,更兼吃了酒,暖閣中地炕暖和,只覺得煩躁。用熱手巾擦了臉,還未換衣裳,見琳琅端著茶進來,這二三日來,此時方得閒暇,不由細細打量,因是年下,難得穿了一件藕色貢緞狐腋小襖,燈下隱約泛起銀紅色澤,襯得一張素面暈紅。心中一動,含笑道:“明兒就是初一了,若要什麼賞賜,眼下可要明說。”伸手便去握她的手,誰想她倉促往後退了一步,皇帝這一握,手生生僵在了半空中,心中不悅,只緩緩收回了手。見她神色凝淡,似是絲毫不為之所動,心中愈發不快。

梁九功瞧著情形不對,向左右的人使個眼色,兩名近侍的太監便跟著他退出去了。琳琅這才低聲道:“奴才不敢受萬歲爺賞賜。”語氣黯然,似一腔幽怨。皇帝轉念一想,不由唇角笑意浮現,道:“你這樣聰明一個人,難道還不明白嗎?”她聽了此話,方才說:“奴才不敢揣摩萬歲爺的心思。”皇帝見她粉頸低垂,亦嗔亦惱,說不出一種動人,忍不住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兩三日沒見著,咱們可要慢慢算一算,到底是隔了多少秋了。”琳琅這才展顏一笑。皇帝心中喜悅,只笑道:“大過年的,人家都想著討賞,只有你想著慪氣。”一說到“慪氣”二字,到底忍俊不禁。停了一停,又道:“憑你適才那兩句話,就應當重重處置——罰你再給朕唱一首歌。”

她微笑道:“奴才不會唱什麼歌了。”皇帝便從案上取了簫來,說道:“不拘你唱什麼,我來替你用簫和著。”紅燭灩灩,映得她雙頰微微泛起紅暈,只覺古人所謂琴瑟在御,莫不靜好,亦不過如斯。琳琅微笑道:“萬歲爺若是不嫌棄,我吹一段簫調給萬歲爺聽。”皇帝不由十分意外,“哦”了一聲,問:“你還會吹簫?”她道:“小時候學過一點,吹得不好。”皇帝笑道:“先吹來我聽,若是真不好,我再拿別的罰你。”

琳琅不禁瞧了他一眼,笑意從頰上暈散開來,豎起長簫,便吹了一套《鳳還巢》。皇帝盤膝坐在那裡,笑吟吟聽著,只聞簫調清麗難言,心中卻隱隱約約有些不安,彷彿有樁事情十分要緊,偏生總想不起來,是什麼要緊事?琳琅見他眉頭微蹙,停口便將簫管放下。皇帝不由問:“怎麼不吹了?”她道:“左右萬歲爺不愛聽,我不吹了。夜深了,萬歲爺該安置了,奴才也該告退了。”皇帝並不肯撒手,只笑道:“你這捉狹的東西,如今也學壞了。”

梁九功在外頭,本生著幾分擔心,怕這個年過得不痛快,聽著暖閣裡二人話語漸低,後來簫聲漸起,語聲微不可聞,細碎如呢喃,一顆心才放下來。走出來交待上夜的諸人各項差事,道:“都小心侍候著,明兒大早,萬歲爺還要早起呢。”

皇帝翊日有元辰大典,果然早早就起身。天還沒亮,便乘了暖轎,前呼後擁去太和殿受百官朝賀。乾清宮裡頓時也熱鬧起來,太監宮女忙著預備後宮主位朝賀新年。琳琅怕有閃失,先回自己屋裡換了身衣裳,剛拾掇好了,外面卻有人敲門。

琳琅問:“是誰?”卻是畫珠的聲音,道:“是我。”她忙開門讓畫珠進來。畫珠面上卻有幾分驚惶之色,道:“浣衣房裡有人帶信來,說是玉姑姑犯了事。”琳琅心下大驚,連聲問:“怎麼會?”畫珠道:“說是與神武門的侍衛私相傳遞,犯了宮裡的大忌諱。叫人回了佟貴妃。”

琳琅心中憂慮,問:“如今玉姑姑人呢?”畫珠道:“報信兒的人說鎖到慎刑司去了,好在大節下,總過了這幾日方好發落。”琳琅心下稍安,道:“有幾日工夫。玉姑姑在宮中多年,與榮主子又交好,榮主子總會想法子在中間斡旋。”畫珠道:“聽說榮主子去向佟貴妃求情,可巧安主子在那裡,三言兩句噎得榮主子下不來臺,氣得沒有法子。”琳琅心下焦灼,知道榮嬪素來與安嬪有些心病,而佟貴妃署理六宮,懿旨一下,玉箸坐實了罪名,榮嬪亦無他法。忙問:“那到底是傳遞什麼東西,要不要緊?”畫珠道:“浣衣房的人說,原是姑姑攢下的三十兩月銀,託人捎出去給家裡,誰曉得就出了事。”眼圈一紅,道:“往日在浣衣房裡,姑姑對咱們那樣好……”琳琅憶起往昔在浣衣房裡的舊事,更是思前想後心潮難安。畫珠道:“浣衣房裡的幾個舊日姐妹都急得沒有法子,想到了咱們,忙忙地叫人帶信來。琳琅,咱們總得想個法子救救玉姑姑才好。”

琳琅道:“佟貴妃那裡,咱們哪裡能夠說得上話。連榮主子都沒有法子,何況咱們。”畫珠急得泫然欲泣:“這可怎麼好……私相遞授是大忌諱,安主子素來又和浣衣房有心病,只怕她們這回……只怕她們這是想要玉姑姑的命……”說到這裡,捂著臉就哭起來。琳琅知道私相遞受此事可大可小,若是安嬪有意刁難,指不定會咬準了其中有私情,只消說是不規矩,便是一頓板子打死了事,外頭的人都不能知曉,因為後宮裡處置許多事情都只能含糊其辭。她打了個寒噤:“不會的,玉姑姑不會出那樣的事。”畫珠哭道:“咱們都知道玉姑姑不是那樣的人,可他們若是想置玉姑姑於死地……給她隨便安上個罪名……”琳琅憂心如焚。畫珠道:“琳琅,到如今玉姑姑只能指望你了。”

她低頭想了一會,說:“我可實實沒有半分把握,可是……”輕輕嘆了口氣:“不管怎麼樣,我們都得想法子幫一幫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