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回首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納蘭容若《木蘭花令》
太和殿大朝散後,皇帝奉太皇太后、皇太后在慈寧宮受後宮妃嬪朝賀,午後又在慈寧宮家宴,這一日的家宴,比昨日的大宴卻少了許多繁瑣禮節。皇帝為了熱鬧,破例命年幼的皇子與皇女皆去頭桌相伴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由數位重孫簇擁,歡喜不勝。幾位太妃、老一輩的福晉皆亦在座,皇帝命太子執壺,皇長子領著諸皇子一一斟酒,這頓飯,卻像是其樂融融的家宴,一直到日落西山,方才盡興而散。
皇帝自花團錦簇人語笑喧的慈寧宮出來,在乾清宮前下了暖轎。只見乾清宮暗沉沉的一片殿宇,廊下皆懸著徑圍數尺的大燈籠,一溜映著紅光黯黯,四下裡卻靜悄悄的,莊嚴肅靜。適才的鐃鈸大樂在耳中吵了半晌,這讓夜風一吹,卻覺得連心都靜下來了,神氣不由一爽。敬事房的太監正待擊掌,皇帝卻止住了他。一行人簇擁著皇帝走至廊下,皇帝見直房窗中透出燈火,想起這日正是琳琅當值,信步便往直房中去。
直房門口本有小太監,一聲“萬歲爺”還未喚出聲,也叫他擺手止住了,將手一揚,命太監們都候在外頭。他本是一雙黃獐絨鹿皮靴,落足無聲,只見琳琅獨個兒坐在火盆邊上打絡子,他瞧那金珠線配黑絲絡,顏色極亮,底下綴著明黃流蘇,便知道是替自己打的,不由心中歡喜。她素性畏寒,直房中雖有地炕,卻不知不覺傾向那火盆架子極近。他含笑道:“看火星子燒了衣裳。”琳琅嚇了一跳,果然提起衣襬,看火盆裡的炭火並沒有燎到衣裳上,方抬起頭來,連忙站起身來行禮,微笑道:“萬歲爺這樣靜悄悄地進來,真嚇了我一跳。”
皇帝道:“這裡冷浸浸的,怨不得你靠火坐著。仔細那炭氣燻著,回頭嚷喉嚨痛。快跟我回暖閣去。”
西暖閣裡籠的地炕極暖,琳琅出了一身薄汗。皇帝素來不慣與人同睡,所以總是側身向外。那背影輪廓,弧線似山嶽橫垣。明黃寧綢的中衣緩帶微褪,卻露出肩頸下一處傷痕。雖是多年前早已結痂癒合,但直至今日疤痕仍長可寸許,顯見當日受傷之深。她不由自主伸出手去,輕輕拂過那疤痕,不想皇帝還未睡沉,惺忪裡握了她的手,道:“睡不著麼?”
她低聲道:“吵著萬歲爺了。”皇帝不自覺伸手摸了摸那舊傷:“這是康熙八年戊申平叛時所傷,幸得曹寅手快,一把推開我,才沒傷到要害,當時一眾人都嚇得魂飛魄散。”他輕描淡寫說來,她的手卻微微發抖。皇帝微笑道:“嚇著了麼?我如今不是好生生地在這裡。”她心中思緒繁亂,怔怔地出了好一陣子的神,方才說:“怨不得萬歲爺對曹大人格外看顧。”皇帝輕輕嘆了口氣,道:“倒不是只為他這功勞——他是打小跟著我,情分非比尋常。”她低聲道:“萬歲爺昨兒問我,年下要什麼賞賜,琳琅本來不敢——皇上顧念舊誼,是性情中人,所以琳琅有不情之請……”說到這裡,又停下來。皇帝只道:“你一向識大體,雖是不情之請,必有你的道理,先說來我聽聽,只有一樣——後宮不許干政。”
她道:“琳琅不敢。”將玉箸之事略略說了,道:“本不該以私誼情弊來求萬歲爺恩典,但玉箸雖是私相傳遞,也只是將攢下的月俸和主子的賞賜託了侍衛送去家中孝敬母親。萬歲爺以誠孝治天下,姑念她是初犯,且又是大節下……”皇帝已經朦朧欲睡,說:“這是後宮的事,按例歸佟貴妃處置,你別去蹚這中間的渾水。”琳琅見他聲音漸低,睡意漸濃,未敢再說,只輕輕嘆了口氣,翻身向內。
因連日命婦入朝,宮中自然是十分熱鬧。這一日是初五,佟貴妃一連數日,忙著節下諸事,到了此日,方才稍稍消停下來。宮女正侍候她吃燕窩粥,忽聽小太監滿面笑容地來稟報:“主子,萬歲爺瞧主子來了。”
皇帝穿著年下吉服,身後只跟了隨侍的太監,進得暖閣來見佟貴妃正欲下炕行禮,便道:“朕不過過來瞧瞧你,你且歪著就是了,這幾日必然累著了。”佟貴妃到底還是讓宮女攙著,下炕請了個雙安,方含笑道:“謝萬歲爺惦記,臣妾身上好多了。”皇帝便在炕上坐了。又命佟貴妃坐了,皇帝因見炕圍上貼的消寒圖,道:“如今是七九天裡了,待出了九,時氣暖和,定然就大好了。”佟貴妃道:“萬歲爺金口吉言,臣妾……”說到這裡,連忙背轉臉去,輕輕咳嗽,一旁的宮女忙上來侍候唾壺,又替她輕輕拍著背。
皇帝聽她咳喘不己,心中微微憐惜,道:“你要好好將養才是,六宮裡的事,可以叫惠嬪、德嬪幫襯著些。”隨手接了宮女奉上的茶。佟貴妃亦用了一口奶子,那喘咳漸漸緩過來。皇帝道:“朕想過了,慎刑司裡還關著的宮女太監,盡都放了吧。大節下的,他們雖犯了錯,只要不是大逆不道,罰他們幾個月的月錢銀子也就罷了。也算為太皇太后、皇太后,還有你積一積福。”
佟貴妃忙道:“謝萬歲爺。”遲疑了一下,卻道:“有樁事情,本想過了年再回萬歲爺,既然這會子講到開赦犯錯的宮女太監。浣衣房的一名宮女,與神武門侍衛私相傳遞,本也算不得大事,但牽涉到御前的人,臣妾不敢擅專。”
皇帝問:“牽涉到御前的誰?”
佟貴妃道:“那名宮女,欲託人傳遞事物給一名二等蝦。”二等蝦即是二等侍衛。皇帝素來厭惡私相遞受,道:“竟是二等侍衛也這樣輕狂,枉朕平日裡看重他們。是誰這樣不穩重?”佟貴妃微微一怔,道:“是明珠明大人的長公子,納蘭大人。”
皇帝倒想不到竟是納蘭容若,心下微惱,只覺納蘭枉負自己厚待,不由覺得大失所望。佟貴妃低聲道:“臣妾素來聽人說納蘭大人丰姿英發,少年博才,想必為後宮宮人仰慕,以至有情弊之事。”皇帝憶及去年春上行圍保定時,夜聞簫聲,納蘭雖極力自持,神色間卻不覺流露嚮往之色,看來此人雖然博學,卻亦是博情。只淡淡地道:“年少風流,也是難免。”頓了一頓,道:“朕聽榮嬪說,那宮女只是傳遞俸銀出宮,沒想到其中還有私情。”
佟貴妃微有訝色,道:“那宮女——”欲語又止。皇帝道:“難道還有什麼妨礙不成?但說就是了。”佟貴妃道:“是。那宮女招認並不是她本人事主,她亦是受人所託私相傳遞,至於是受何人所託,她卻緘口不言。年下未便用刑,臣妾原打算待過幾日審問明白,再向萬歲爺回話。”皇帝聽她說話吞吞吐吐,心中大疑,只問:“她受人所託,傳遞什麼出宮?”佟貴妃見他終究問及,只得道:“她受何人所託,臣妾還沒有問出來。至於傳遞的東西——萬歲爺瞧了就明白了。”叫過貼身的宮女,叮囑她去取來。
卻是一方帕子,並一雙白玉同心連環。那雙白玉同心連環質地尋常,瞧不出任何端倪,那方帕子極是素淨,雖是尋常白絹裁紉,但用月白色玲瓏鎖邊,針腳細密,淡緗色絲線繡出四合如意雲紋。佟貴妃見皇帝面無表情,一言不發,眼睛直直望著那方帕子,她與皇帝相距極近,瞧見他太陽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心下害怕,叫了聲:“萬歲爺。”
皇帝瞧了她一眼,那目光凜冽如九玄冰雪,冷冷冽冽。她心裡一寒,勉強笑道:“請皇上示下。”皇帝良久不語。她心下窘迫,囁嚅道:“臣妾……”皇帝終於開口,聲音倒是和緩如常:“這兩樣東西交給朕,這件事朕親自處置。你精神不濟,先歇著吧。”便站起身來,佟貴妃忙行禮送駕。
皇帝回到乾清宮,畫珠上來侍候換衣裳,只覺皇帝手掌冰冷,忙道:“萬歲爺是不是覺著冷,要不加上那件紫貂端罩?”皇帝搖一搖頭,問:“琳琅呢?”梁九功一路上擔心,到了此時,越發心驚肉跳,忙道:“奴才叫人去傳。”
琳琅卻已經來了,先奉了茶,見皇帝神色不豫地揮一揮手,是命眾人皆下去的意思。那梁九功飛快地向她遞個眼色,她只不明白他的意思,稍一遲疑,果然聽到皇帝道:“你留下來。”她便垂手靜侍,見皇帝端坐案後,直直地瞧著自己,不知為何不自在起來,低聲道:“萬歲爺去瞧佟主子,佟主子還好吧?”
皇帝並不答話,琳琅只覺他眉宇間竟是無盡寂寥與落寞,心下微微害怕。皇帝淡淡地道:“朕心裡煩,你吹段簫來給朕聽。”琳琅卻再也難以想到中間的來龍去脈,只覺皇帝今日十分不快,只以為是從佟貴妃處回來,必是佟貴妃病情不好。未及多想,只想著且讓他寬心。回房取了簫來御前,見皇帝仍是端坐在原處,竟是紋絲未動,見她進來,倒是向她笑了一笑。她便微笑問:“萬歲爺想聽什麼呢?”
皇帝眉頭微微一蹙,旋即道:“《小重山》。”她本想年下大節,此調不吉,但見皇帝面色凝淡,未敢多言,只豎起簫管,細細吹了一套《小重山》。
春到長門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開勻。碧雲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回首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好黃昏。二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
驚破一甌春……驚破一甌春……皇帝心中思潮起伏,本有最後三分懷疑,卻也銷匿殆盡。心中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這四個字翻來覆去,直如千鈞重,沉甸甸地壓在心頭。目光掃過面前御案,案上筆墨紙硯,諸色齊備,筆架上懸著一管管紫毫,琺琅筆桿,尾端包金,嵌以金絲為字,盛墨的匣子外用明黃袱,刀紙上壓著前朝碾玉名家陸子崗的白玉紙鎮,硯床外紫檀刻金……無人可以僭越的九五之尊,心中卻只是翻來覆去地想,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琳琅吹完了這套曲子,停簫望向皇帝,他卻亦正望著她,那目光卻是虛的,彷彿穿透了她,落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她素來未見過皇帝有此等神情,心中不安。皇帝卻突兀開口,道:“把你的簫拿來讓朕瞧瞧。”她只得走至案前,將簫奉與皇帝。皇帝見那簫管尋常,卻握以手中,怔怔出神。又過了良久,方問:“上次你說,你的父親是阿布鼐?”見她答“是”,又問:“如朕沒有記錯,你與明珠家是姻戚?”琳琅未知他如何問到此話,心下微異,答:“奴才的母親是明大人的妹妹。”皇帝“嗯”了一聲,道:“那麼你說自幼寄人籬下,便是在明珠府中長大了?”琳琅心中疑惑漸起,只答:“奴才確是在外祖家長大。”
皇帝心中一片冰冷,最後一句話,卻也是再不必問了。那一種痛苦惱悔,便如萬箭相攢,絞入五臟深處。過了片刻,方才冷冷道:“那日你求了朕一件事,朕假若不答應你,你待如何?”琳琅心中如一團亂麻,只抓不住頭緒。皇帝數日皆未曾提及此事,自己本已經絕了念頭,此時一問,不知意欲如何,但事關玉箸,一轉念便大著膽子答:“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奴才盡力而為,若求不得天恩高厚,亦是無可奈何。”
皇帝又沉默良久,忽然微微一哂:“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好,這句話,甚好。”琳琅見他雖是笑著,眼中卻殊無歡喜之意,心中不禁突地一跳。便在此時,馮四京在外頭磕頭,叫了聲“請萬歲爺示下”。皇帝答應了一聲,馮四京捧了大銀盤進來。他偏過頭去,手指從綠頭簽上撫過,每一塊牌子,幽碧湛青的漆色,彷彿上好的一汪翡翠,用墨漆寫了各宮所有的妃嬪名號,整整齊齊排列在大銀盤裡。身旁的赤金九龍繞足燭臺上,一枝燭突然爆了個燭花,“噼叭”一聲火光輕跳,在這寂靜的宮殿裡,卻讓人聽得格外清晰。
他猛然揚手就將盤子“轟”一聲掀到了地上,綠頭籤牌啪啪落了滿地,嚇得馮四京打個哆嗦,連連磕頭卻不敢做聲。暖閣外頭太監宮女見了這情形,早呼啦啦跪了一地。
她也連忙跪下去,人人都是大氣也不敢出,殿中只是一片死寂。只聽那只大銀盤落在地上,“嗡嗡嗡……”響著,愈轉愈慢,漸響漸低,終究無聲無息,靜靜地在她的足邊。她悄悄撿起那只銀盤,卻不想一隻手斜刺裡過來握住她手腕,那腕上覆著明黃團福暗紋袖,她只覺得身子一輕,不由自主站起來。目光低垂,只望著他腰際的明黃色佩帶、金圓版嵌珊瑚、月白吩、金嵌松石套襁、琺琅鞘刀、燧、平金繡荷包……荷包流蘇上墜著細小精巧的銀鈴……他卻迫得她不得不抬起頭來,他直直望著她,眼中似是無波無浪的平靜,最深處卻閃過轉瞬即逝的痛楚:“你不過仗著朕喜歡你!”
她的雙手讓他緊緊攥著,腕骨似要碎裂一般。他的眼中幽暗,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影子。他卻驀然鬆開手,淡然喚道:“梁九功!”梁九功進來磕了個頭,低聲道:“奴才在。”皇帝只將臉一揚,梁九功會意,輕輕兩下擊掌,暖閣外的宮女太監瞬間全都退了個乾淨。梁九功亦慢慢垂手後退,皇帝卻叫住他,口氣依舊是淡淡的,只道:“拿來。”梁九功瞧著含糊不過去,只得將那白玉連環與帕子取來,又磕了一個頭,才退到暖閣外去。
只聽“咣啷”一聲,那白玉連環擲在她面前地上,碎成四分五裂,玉屑狼藉。那帕子乃是薄絹,質地輕密,兀自緩緩飛落。他眼中似有隱約的森冷寒意:“朕以赤誠之心待你,你卻是這樣待朕。”她此時方鎮靜下來,輕聲道:“琳琅不明白。”皇帝道:“你巴巴兒替那宮女求情,怨不得她迴護你,雖物證俱在,至今不肯招認是替你私相傳遞。”
琳琅瞧見那帕子,心下已自驚懼,道:“這帕子雖是琳琅的,琳琅並沒有讓她私相傳遞給任何人。至於這連環,琳琅更是從未見過此物。琳琅雖愚笨,卻斷不會冒犯宮規,請萬歲爺明鑑。”抬起眼來望著他,皇帝只覺她眸子黑白分明,清冽如水,直如能望見人心底去,心頭浮躁之意稍稍平復,淡然道:“你且起來說話,個中緣由,待將那宮女審問明白,自會分明。”頓了頓方道:“朕亦知道,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她只跪在那裡,道:“入宮之初,玉箸便十分看顧琳琅,琳琅一時顧念舊誼,才斗膽替她向萬歲爺求情。這方帕子雖是琳琅的,但奴才實實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事既已至此,可否讓琳琅與玉箸當面對質,實情如何還請皇上明察。”他慢慢道:“我信你,不會這樣糊塗。朕定然徹查此事。”她只見他眼底冽凜一閃:“你與容若除了中表之親,是否還有他念?”琳琅萬萬未想到他此時突然提及納蘭,心下驚惶莫名,情不自禁便是微微一瑟。皇帝在燈下瞧著分明。琳琅見他目光如冰雪寒徹,不由惶然驚恐,心中卻是一片模糊,一剎那轉了幾千幾百個念頭,卻沒有一個念頭抓得住,只怔怔地瞧著皇帝。
皇帝久久不說話,殿中本就極安靜,此時更是靜得似乎能聽見他的呼吸聲。他突兀開口,聲調卻是緩然:“你不能瞞我……”話鋒一轉:“也必瞞不過朕。”她心下早就糾葛如亂麻,卻是極力忍淚,只低聲道:“奴才不敢。”他心中如油煎火沸,終究只淡然道:“如今我只問你,是否與納蘭性德確無情弊?”目不轉睛地瞧著她,但見她耳上的小小闌珠墜子,讓燈光投映在她雪白的頸中,小小兩芒幽暗凝佇,她卻如石人一樣僵在那裡。只聽窗外隱約的風聲,那樣遙遠。那西洋自鳴鐘嚓嚓地走針,那樣細小的聲音,聽在他耳中,卻是驚心動魄。嚓的每響過一聲,心便是往下更沉下一分,一路沉下去,一路沉下去,直沉到萬丈深淵裡去,就像是永遠也落不到底的深淵。
她聲音低微:“自從入宮後,琳琅與他絕無私自相與。”
他終究是轉過臉去,如銳刺尖刀在心上剜去。少年那一次行圍,誤被自己的佩刀所傷,刀極鋒利,所以起初竟是恍若未覺,待得緩慢的鈍痛泛上來,瞬間迸發竟連呼吸亦是椎心刺骨。只生了悔,不如不問,不如不問。親耳聽著,還不如不問,絕無私自相與——那一段過往,自是不必再問——卻原來錯了,從頭就錯了。兩情繾綣的是她與旁人,青梅竹馬,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卻原來都錯了。自己卻是從頭就錯了。
她只是跪在那裡,皇帝瞧著她,像是從來不認識她一般,又像根本不是在瞧她,彷彿只是想從她身上瞧見別的什麼,那目光裡竟似是沉淪的痛楚,夾著奇異的哀傷。她知是瞞不過,但總歸是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他八歲御極,十六歲剷除權臣,弱冠之齡出兵平叛,不過七八年間,三藩幾近蕩平——她如何瞞得過他,她亦不能瞞他——心中只剩了最後的淒涼。他是聖君,叫這身份拘住了,他便不會苛待她,亦不會苛待納蘭。她終歸是瞞不過,他終歸是知悉了一切。他起初的問話,她竟未能覺察其間的微妙,但只幾句問話,他便知悉了來龍去脈,他向來如此,以睿智臨朝,臣工俱服,何況她這樣渺弱的女子。
過了良久,只聽那西洋自鳴鐘敲了九下,皇帝似是震動了一下,夢囈一樣喑啞低聲:“竟然如此……”只說了這四個字,唇角微微上揚,竟似是笑了。她惟有道:“琳琅罔負聖恩,請皇上處置。”他重新注目於她,目光中只是無波無浪的沉寂。他望了她片刻,終於喚了梁九功進來,聲調已經是如常的平靜如水,聽不出一絲漣漪:“傳旨,阿布鼐之女衛氏,賢德良淑,予賜答應位份。”
梁九功微微一愣,旋即道:“是。”又道:“宮門已經下匙了,奴才明天就去內務府傳萬歲爺的恩旨。”見琳琅仍舊怔怔地跪在當地,便低聲道:“衛答應,皇上的恩旨,應當謝恩。”她此時方似回過神來,木然磕下頭去:“琳琅謝皇上隆恩。”規規矩矩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視線所及,只是他一角明黃色的袍角拂在杌子上,杌上鹿皮靴穿綴米珠與珊瑚珠,萬字不到頭的花樣,取萬壽無疆的吉利口彩。萬字不到頭……一個個的扭花,直叫人覺得微微眼暈,不能再看。
皇帝的目光根本沒有再望她,只淡然瞧著那鎏金錯銀的紫銅熏籠,聲音裡透著無可抑制的倦怠:“朕乏了,乏透了,你下去吧。明兒也不必來謝恩了。”她無聲無息地再請了個安,方卻行而退。皇帝仍是紋絲不動盤膝坐在那裡,他性子鎮定安詳,叫起聽政或是批折讀書,常常這樣一坐數個時辰,依舊端端正正,毫不走樣。眼角的餘光裡,小太監打起簾子,她蓮青色的身影一閃,卻是再也瞧不見了。
梁九功辦事自是妥帖,第二日去傳了旨回來,便著人幫忙琳琅挪往西六宮。乾清宮的眾宮人紛紛來向她道喜,畫珠笑逐顏開地說:“昨兒萬歲爺發了那樣大的脾氣,沒想到今兒就有恩旨下來。”連聲地道恭喜。琳琅臉上笑著,只是怔忡不寧地瞧著替自己收拾東西的宮女太監。正在此時,遠遠聽見隱約的掌聲,卻是御駕回宮的訊號。當差的宮女太監連忙散了,畫珠當著差事,也匆匆去了,屋裡頓時只剩了梁九功差來的兩名小太監。琳琅見收拾得差不多了,便又最後檢點一番。他們二人抱了箱籠鋪蓋,隨著琳琅自西邊小角門裡出去。方出了角門,只聽見遠處敬事房太監“吃吃”的喝道之聲。順著那長長的宮牆望去,遠遠望見前呼後擁簇著皇帝的明黃暖轎,徑直進了垂花門。她早領了旨意,今日不必面見謝恩,此時遙相望見御駕,輕輕嘆了口氣。那兩名太監本已走出數丈開外,遠遠候在那裡,她掉轉頭忙加緊了步子,垂首默默向前。
正月裡政務甚少,惟蜀中用兵正在緊要。皇帝看完了趙良棟所上的摺子——奏對川中諸軍部署方略,洋洋灑灑足有萬言。頭低得久了,昏沉沉有幾分難受,隨口便喚:“琳琅。”卻是芳景答應著:“萬歲爺要什麼?”他略略一怔,方才道:“去沏碗釅茶來。”芳景答應著去了。他目光無意垂下,腰際所佩的金嵌松石套襁,襁外結著金珠線黑絲絡,卻還是那日琳琅打的絡子,密如絲網,千千相結。四下裡靜悄悄的,暖閣中似乎氤氳著熟悉的幽香。他忽然生了煩躁,隨手取下套襁,撂給梁九功:“賞你了。”梁九功誠惶誠恐忙請了個安:“謝萬歲爺賞,奴才無功不敢受。”皇帝心中正不耐,只隨手往他懷中一擲,梁九功手忙腳亂地接在手中。只聽皇帝道:“這暖閣裡氣味不好,叫人好生焚香燻一燻。起駕,朕去瞧佟貴妃。”
佟貴妃卻又病倒了,因操持過年的諸項雜事,未免失之調養,掙扎過了元宵節,終究是不支。六宮裡的事只得委了安嬪與德嬪。那德嬪是位最省心省力的主子,後宮之中,竟有一大半的事是安嬪在拿著主意。
這日安嬪與德嬪俱在承乾宮聽各處總管回奏,說完了正事,安嬪便叫宮女:“去將榮主子送的茶葉取來,請德主子嚐嚐。”德嬪笑道:“你這裡的茶點倒精緻。”安嬪道:“這些個都是佟貴妃打發人送來的,我專留著讓妹妹也嚐嚐呢。”
當下大家喝茶吃點心,說些六宮中的閒話。德嬪忽想起一事來,道:“昨兒我去給太后請安,遇上個生面孔,說是新封賜的答應,倒是好齊整的模樣,不知為何惹惱了太后,罰她在廊下跪著呢。大正月裡,天寒地凍,又是老北風頭上,待我請了安出來,瞧著她還跪在那裡。”安嬪不由將嘴一撇,說:“還能有誰,就是原先鬧得翻天覆地的那個琳琅。萬歲爺為了她,發過好大的脾氣,聽說連牌子都掀了。如今好歹是撂下了。”
德嬪聽著糊塗,道:“我可鬧不懂了,既然給了她位份,怎麼反說是撂下了。”安嬪卻是想起來便覺得心裡痛快,只哧地一笑,道:“說是給了答應位份,這些日子來,一次也沒翻過她的牌子,可不是撂下了?”又道:“也怪她原先行事輕狂,太后總瞧她不入眼,不甚喜歡她。”
德嬪嘆道:“聽著也是怪可憐的。”安嬪道:“妹妹總是一味心太軟,所以才覺得她可憐。叫我說,她是活該,早先想著方兒狐魅惑主,現在有這下場,還算便宜了她。”德嬪是個厚道人,聽她說得刻薄,心中不以為然,便講些旁的閒話來。又坐了片刻,方起身回自己宮裡去。
安嬪送了她出去,回來方對自己的貼身宮女笑道:“這真是個老實人。你別說,萬歲爺還一直誇她淳厚,當得起一個‘德’字。”那宮女賠笑道:“這宮裡,憑誰再伶俐,也伶俐不過主子您。先前您就說了,這琳琅是時辰未到,等到了時辰,自然有人收拾,果然不錯。”安嬪道:“萬歲爺只不聲不響將那狐媚子打發了,就算揭過不提。依我看這招棋行得雖險,倒是有驚無險。這背後的人,才真正是厲害。”
那宮女笑道:“就不知是誰替主子出了這口惡氣?”安嬪笑道:“憑她是誰,反正這會子大家都痛快,且又牽涉不到咱們,不像上次扳指的事,叫咱們無端端替人背黑鍋。今兒提起來我還覺得憋屈,都是那丫頭害的!”又慢慢一笑:“如今可好了,總算叫那丫頭落下了,等過幾日萬歲爺出宮去了鞏華,那才叫好戲在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