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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離?【寂寞空庭春欲晚】_此身良苦

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悽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

情知此後來無計,強說歡期。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

——納蘭容若《採桑子》

那些嬤嬤,平日裡專理六宮瑣事,最是精明能幹,並不比外朝的刑名遜色,既然有貴妃懿旨許用刑,更是精神百倍。連夜嚴審,至第二日晌午,方問出了端倪。佟貴妃看了招認的供詞,一口氣換不過來,促聲急咳。宮女們忙上來侍候,好容易待得咳喘稍定,她微微喘息:“我……我去乾清宮面見皇上。”

皇帝卻不在乾清宮,下朝後直接去了慈寧宮。佟貴妃只得又往慈寧宮去,方下了輿轎,崔邦吉已經率人迎出來,先給佟貴妃請了安,低聲道:“貴主子來得不巧,太皇太后正歇晌午覺呢。”佟貴妃不由停下腳步,問:“那皇上呢?”崔邦吉怔了一下,立刻笑道:“萬歲爺在東頭暖閣裡看摺子呢。”佟貴妃便往東暖閣裡去,崔邦吉卻搶上一步,在檻外朗聲道:“萬歲爺,貴主子給您請安來了。”這才打起簾子。

琳琅本立在大案前抄《金剛經》,聽到崔邦吉通傳,忙擱下筆迎上前來,先給佟貴妃行了禮。佟貴妃不想在這裡見著她,倒是意外,不及多想。皇帝本坐在西首炕上看摺子,見她進來,皇帝倒下炕來親手攙了她一把,說:“你既病著,有什麼事打發人來回一聲就是了,何必還掙扎著過來。”

佟貴妃初進暖閣見了這情形,雖見皇帝與琳琅相距十餘丈,但此情此景便如尋常人家夫妻一般,竟未令人覺得於宮規君臣有礙。她忍不住心中泛起錯綜複雜的滋味,聽皇帝如斯說,眼眶竟是一熱。她自恃身份,勉力鎮定,說:“藥糕之事另有內情,臣妾不敢擅專,所以來回稟皇上。”又望了琳琅一眼,見她微垂螓首立在窗下。那窗紗明亮透進春光明媚,正映在琳琅臉上,雖非豔麗,但那一種嫻靜婉和,隱隱如美玉光華。耳中只聽皇帝道:“你先坐下說話。”轉臉對琳琅道:“去沏茶來。”

佟貴妃與他是中表之親,如今中宮之位虛懸,皇帝雖無再行立後之意,但一直對她格外看顧,平日裡相敬如賓。她到了此時方隱隱覺得,皇帝待她雖是敬重,這敬重裡卻總彷彿隔了一層。聽他隨意喚琳琅去倒茶,驀然裡覺得,在這暖閣之中,這個位份低下的貴人竟比自己這個貴妃,似乎與皇帝更為親密,自己倒彷彿像是客人一般,心中悵然若失。

琳琅答應一聲去了,佟貴妃定了定神,緩緩道:“事情倒真如皇上所說,另有蹊蹺。那宮女招認,說是端嬪指使她攀汙寧貴人,那味紅花之藥,亦是端嬪命人從宮外夾帶進來。臣妾已經命人將夾帶入宮私相傳遞藥材的太監、宮女皆鎖了起來,他們也都招認了。臣妾怕另生事端,已經命兩名嬤嬤去陪伴端嬪。如何處置,還請皇上示下。”

皇帝緘默良久,佟貴妃見他眉頭微蹙,眉宇間卻恍惚有幾分倦怠之意。她十四歲入侍宮中,與皇帝相處多年,甚少見他有這樣的倦色,心下茫然不知所措。皇帝的聲音倒還是如常平靜:“審,定要審問清楚。你派人去問端嬪,朕哪裡虧待了她,令她竟然如此陰狠下作。你跪安吧,朕乏了。”

琳琅端了茶盤進來,佟貴妃已經退出去了。她見皇帝倚在炕幾之上,眼睛瞧著摺子,那一支上用紫毫擱在筆架上,筆頭的硃砂已經漸漸涸了。她便輕輕喚了聲:“皇上。”皇帝伸手握住她的手,微微嘆了口氣:“她們成日地算計,算計榮寵,算計我,算計旁人。這宮裡,一日也不叫人清淨。”

她就勢半跪半坐在腳踏上,輕聲道:“那是因為她們看重皇上,心裡惦記皇上,所以才會去算計旁人。”皇帝“唔”了一聲,問:“那你呢,你若是看重我,心裡惦記我,是否也會算計我?”

她心裡陡然一陣寒意湧起,見他目光清冽,直直地盯著自己,那一雙瞳仁幾乎黑得深不可測,她心中怦怦亂跳,幾乎是本能般脫口道:“琳琅不敢。”皇帝卻移開目光去,伸出手臂攬住她,輕聲道:“我信你不會算計我,我信你。”

她心底一陣難以言喻的痛楚,皇帝的手微微有些發冷,輕而淺的呼吸拂過她的鬢邊,她烏髮濃密,碎髮零亂的絨絨觸動在耳畔。她想起小時候嬤嬤給自己梳頭,無意間碎碎唸叨:“這孩子的頭發生得這樣低。”後來才聽人說,頭發生得低便是福氣少,果然的,這一生福薄命舛。到了如今,已然是身在萬丈深淵裡,舉首再無生路,進退維谷,只是走得一步便算一步,心下無限哀涼,只不願意抬起頭。紫檀腳踏本就木質堅硬,她一動不動地半跪在那裡,只是懶怠動彈。腳蜷得久了,酥酥的一陣麻意順著膝頭痺上來。皇帝卻亦是不動,他腰際明黃佩帶上系著荷包正垂在那炕沿,御用之物照例是繡龍紋,千針萬線納繡出猙獰鮮活。她不知為何有些悵然,就像是丟了極要緊的東西,卻總也記不得是丟了什麼一樣,心裡一片空落落地難過。

太皇太后歇了午覺起來,皇帝已經去了弘德殿。晌午後傳茶點,琳琅照例侍候太皇太后吃茶。太皇太后論了茶磚的好壞,又說了幾句旁的話,忽然問:“琳琅,此回藥糕之事你怎麼看?”琳琅微微一驚,忙道:“琳琅位份低微,不敢妄議六宮之事。況且此事由琳琅而起,如今牽涉眾人,琳琅心中實實不安。”太皇太后微微一笑,說:“你的位份,我早就跟皇帝說過了,原本打算萬壽節晉你為嬪位,偏生你一直病著。趕明兒挑個好日子,就叫內務府去記檔。”琳琅聽她誤解,越發一驚,說道:“太皇太后,琳琅並無此意,太皇太后與皇上待琳琅的好,琳琅都明白,並不敢妄求旁的。”

太皇太后道:“好孩子,我知道你並不看重位份虛名,可是旁人看重這些,咱們就不能讓她們給看輕了。皇帝是一國之君,在這六宮裡,他願意抬舉誰,就應該抬舉誰。咱們大清的天子,心裡喜歡一個人,難道還要偷偷摸摸的不成?”

琳琅心下一片混亂,只見太皇太后含笑看著自己,眼角的淺淺淡紋,顯出歲月滄桑,但那一雙眼睛卻並沒有老去,光華流轉似千尺深潭,深不可測,彷彿可以看進人心底深處去。她心下更是一種惶然的驚懼,勉強鎮定下來,輕聲道:“謝太皇太后恩典,琳琅知道您素來疼惜琳琅,只是琳琅出身卑賤,皇上對琳琅如此眷顧,已經是琳琅莫大的福氣。太皇太后再賞賜這樣的恩典,琳琅實實承受不起,求太皇太后體恤。”

太皇太后向蘇茉爾笑道:“你瞧這孩子,晉她的位份,旁人求之不得,獨獨她像是惟恐避之不及。”轉過臉對琳琅道:“你前兒做的什麼花兒酪,我這會子怪想著的。”琳琅答:“不知太皇太后說的是不是芍藥清露蒸乳酪?”太皇太后點頭道:“就是這個。”琳琅便微笑道:“我這就去替老祖宗預備。”福了一福,方退了出去。

太皇太后注視她步態輕盈地退出了暖閣,臉上的微笑慢慢收斂了,緩緩對蘇茉爾道:“她見事倒還算明白。”蘇茉爾緘默不言,太皇太后輕輕嘆了一口氣:“你還記不記得,那年福臨要廢黜皇后,另立董鄂氏為後,董鄂說的那一句話?”蘇茉爾答道:“奴才當然記得,當時您還說過,能說出這句話,倒真是個心思玲瓏剔透的人兒。先帝要立董鄂皇貴妃為後,皇貴妃卻說:‘皇上欲置臣妾炭火其上?’”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她們百般算計,哪裡知道在這後宮裡,三千寵愛在一身,其實就好比架在那熊熊燃著的火堆上烤著。捧得越高,嫉妒的人就越多,自然就招惹禍事。”頓了一頓,說:“皇帝就是深知這一點,才使了這招‘移禍江東’,將那個寧貴人捧得高高兒的,好叫旁人全去留意她了。”

蘇茉爾道:“皇上睿智過人。”

太皇太后又長長嘆了一口氣,淡然反問:“還談什麼睿智?竟然不惜以帝王之術駕馭臣工的手段來應對後宮,真是可哀可怒。”蘇茉爾又緘默良久,方道:“萬歲爺也是不得已,方出此下策。”

太皇太后道:“給她們一些教訓也好,省得她們成日自作聰明,沒得弄得這六宮裡烏煙瘴氣的。”臉上不由浮起憂色:“現如今叫我揪心的,就是玄燁這心太痴了。有好幾回我眼瞅著,他明明瞧出琳琅是虛意承歡,卻若無其事裝成渾然不知。他如今竟然在自欺欺人,可見無力自拔已經到了何種地步。”

蘇茉爾低聲道:“這位衛主子,既不是要位份,又不是想爭榮寵,她這又是何苦。”

太皇太后道:“我瞧這中間定還有咱們不知道的古怪,不過依我看,她如今倒只像想自保。這宮裡想站住腳,並不容易,你不去惹人家,人家自會來惹你。尤其皇帝又撂不下她,她知道那些明槍暗箭躲不過,所以想著自保。”嘆了口氣:“這雖不是什麼壞事,可遲早我那個痴心的傻孫兒會明白過來。等到連自欺欺人都不能的那一天,還保不齊是個什麼情形。”

蘇茉爾深知她的心思,忙道:“萬歲爺素來果毅決斷,必不會像先帝那樣執迷不悟。”

太皇太后忽然輕鬆一笑:“我知道他不會像福臨一樣。”她身後窗中透出晌午後的春光明媚,照著她身上寶藍福壽繡松鶴的妝花夾袍,織錦夾雜的金線泛起耀眼的光芒。她凝望著那燦爛的金光,慢條斯理伸手捋順了襟前的流蘇:“咱們也不能讓他像福臨一樣。”

皇帝這一陣子聽完進講之後,皆是回慈寧宮陪太皇太后進些酒膳,再回乾清宮去。這日遲遲沒有過來,太皇太后心生惦記,打發人去問,過了半晌回來道:“萬歲爺去瞧端主子了。”

太皇太后“哦”了一聲,像是有些感慨,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去見一面也是應該。”轉過臉來將手略抬,琳琅忙奉上茶碗。窗外斜暉脈脈,照進深廣的殿裡,光線便黯淡下來,四面蒼茫暮色漸起,遠處的宮殿籠在靄色中,西窗下日頭一寸一寸沉下去。薄薄的並沒有暖意,寒浸浸的倒涼得像秋天裡了。她想著有句雲:東風臨夜冷於秋。原來古人的話,果然真切。

其實皇帝本不願去見端嬪,還是佟貴妃親自去請旨,說:“端嬪至今不肯認罪,每日只是喊冤。臣妾派人去問,她又什麼都不肯說,只說要御前重審,臣妾還請皇上決斷。”皇帝本來厭惡端嬪行事陰毒,聽佟貴妃如此陳情,念及或許當真有所冤屈,終究還是去了。

端嬪仍居鹹福宮,由兩名嬤嬤陪伴,形同軟禁。御駕前呼後擁,自有人早早通傳至鹹福宮。端嬪只覺望眼欲穿,心中早就焦慮如焚。但見斜陽滿院,其色如金,照在那影壁琉璃之上,刺眼奪目。至窗前望了一回,又望了一回,方聽見敬事房太監“啪啪”的擊掌聲,外面宮女太監早跪了一地,她亦慌忙迎下臺階,那兩名嬤嬤,自是亦步亦趨地緊緊跟著。只見皇帝款步徐徐而至,端嬪勉強行禮如儀:“臣妾恭請聖安。”只說得“臣妾”二字,已經嗚咽有聲。待皇帝進殿內方坐下,她進來跪在炕前,只是嚶嚶而泣。皇帝本來預備她或是痛哭流涕,或是苦苦糾纏,倒不防她只是這樣掩面飲泣,淡然道:“朕來了,你有什麼冤屈就說,不必如此惺惺作態。”

端嬪哭道:“事到如今,臣妾百口莫辯,可臣妾實實冤枉,臣妾便是再糊塗,也不會去謀害皇上的子嗣。”皇帝心中厭煩,道:“那些宮女太監都招認了,你也不必再說。朕念在素日的情分,不追究你的家人便是了。”端嬪嚇得臉色雪白,跪在當地身子只是微微發抖:“皇上,臣妾確是冤枉。那山藥糕確實是臣妾一時鬼迷心竅,往裡頭攙了東西,又調包了給良貴人送去。不不,臣妾並沒有往裡頭攙紅花,臣妾只往裡頭攙了一些巴豆。臣妾一時糊塗,只是想嫁禍給寧貴人。只盼皇上一生氣不理她了。可是臣妾真的是被人冤枉,皇上,臣妾縱然粉身碎骨,也不會去謀害皇嗣。”

皇帝聽她顛三倒四哭訴著,一時只覺真假難辨,沉吟不語。端嬪抽泣道:“臣妾罪該萬死……如今臣妾都已從實稟明,還求皇上明查。臣妾自知罪大惡極,可是臣妾確實冤枉,臣妾如今百口莫辯,但求皇上明察。”連連碰頭,只將額上都磕出血來。

皇帝淡然道:“朕當然要徹查,朕倒要好生瞧瞧,這栽贓陷害的人到底是誰。”

皇帝素來行事果決,旋即命人將傳遞藥物進宮的宮女、太監,所有相干人等,在慎刑司嚴審。誰知就在當天半夜裡,畫珠忽然自縊死了。皇帝下朝後方才知曉,於是親自到慈寧宮向太皇太后回奏。太皇太后震怒非常,正巧宮女遞上茶來,手不由一舉,眼瞧著便要向地上摜去,忽然又慢慢將那茶碗放了下來。蘇茉爾只見她鼻翕微動,知道是怒極了,一聲不響,只跪在那裡輕輕替她捶著腿。

皇帝倒是一臉的心平氣和:“依孫兒看,只怕她是自個兒膽小,所以才尋了短見。她平日心性最是高,哪裡受過這樣的委屈,或是一時想不開,也是有的。”太皇太后倒是極快地亦鎮定下來,伸手端了那茶慢慢吃著。

皇帝又道:“依孫兒看,這事既然到了如此地步,不如先撂著,天長日久自然就顯出來了。至於寧貴人,想想也怪可憐的,不再追究她家裡人就是了。”妃嬪在宮中自戕乃是大逆不道,勢必要連坐親眷。太皇太后明白他的意思,笑了一聲,道:“難得你還知道可憐她,她還懷著你的骨肉——難為你——”終於咬一咬牙,只說道:“你既說不追究,那便饒過她家裡人就是了。”

皇帝聽了這句話,站起來恭聲道:“想是孫兒哪裡行事不周全,請皇祖母教訓。”太皇太后注視他良久,皇帝的樣子仍舊十分從容。太皇太后長長籲了口氣,說:“我不教訓你,你長大了,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見,是對是錯,值不值得,你自己心裡頭明白就成了。”隨手端過茶碗,慢慢地嘗了一口:“你去吧,皇祖母乏了,想歇著了。”

皇帝於是行禮跪安,待得皇帝走後,太皇太后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說:“蘇茉爾,你即刻替我去辦一件事。”蘇茉爾“嗻”了一聲,卻並沒有動彈,口裡說:“您何必要逼著萬歲爺這一步。”太皇太后輕嘆了口氣,說:“你也瞧見了,不是我逼他,而是他逼我。為了一個琳琅,他竟然下得了這種手……”凝望著手中那只明黃蓋碗,慢慢地道:“事情既然已經到了如今的地步,咱們非得要弄明白這其中的深淺不可。”

卻說這日納蘭方用了晌午飯,宮裡忽來人傳旨覲見。原本皇帝召見,並無定時定規,但晌午後皇帝總有進講,此時召見殊為特例。他心中雖納悶,但仍立時換了朝服入宮來,由太監領著去面聖。那太監引著他從夾道穿過,又穿過天街,一直走了許久,方停在了一處殿室前。那太監尖聲細氣道:“請大人稍候,回頭進講散了,萬歲爺的御駕就過來。”

納蘭久在宮中當差,見這裡是敬思殿,離後宮已經極近,不敢隨意走動,因皇帝每日的進講並無定時,有時君臣有興,講一兩個時辰亦是有的。剛等了一會兒,忽然見一名小太監從廊下過來,趨前向他請了個安,卻低聲道:“請納蘭大人隨奴才這邊走。”納蘭以為是皇帝御前的小太監,忽又換了地方見駕,此事亦屬尋常,沒有多問便隨他去了。

這一次卻順著夾道走了許久,一路俱是僻靜之地,他心中方自起疑,那小太監忽然停住了腳,說:“到了,請大人就在此間稍候。”他舉目四望,見四面柔柳生翠,啼鳥閒花,極是幽靜,不遠處即是赤色宮牆,四下裡卻寂無人聲。此處他卻從未來過,不由開口道:“敢問公公,這裡卻是何地?”那小太監卻並不答話,微笑垂手打了個千兒便退走了。他心中越發疑惑,忽然聽見不遠處一個極清和的聲音說道:“這裡冷清清的,我倒覺得身上發冷,咱們還是回去吧。”

這一句話傳入耳中,卻不吝五雷轟頂,心中怦怦直跳,只是想:是她麼?難道是她?真的是她麼?竟然會是她麼?本能就舉目望去,可恨那樹木枝葉葳蕤擋住了,看不真切。只見隱隱綽綽兩個人影,他心下一片茫然失措。恰時風過,吹起那些柳條,便如驚鴻一瞥間,已經瞧見那玉色衣衫的女子,側影姣好,眉目依稀卻是再熟悉不過。只覺得轟一聲,似乎腦中有什麼東西炸開來,當下心中一窒,連呼吸都難以再續。

琳琅掠過鬢邊碎髮,覺得自己的手指觸著臉上微涼。錦秋道:“才剛不聽說這會子進講還沒散呢,只怕還有陣子工夫。”琳琅正欲答話,忽然一抬頭瞧見那柳樹下有人,正痴痴地望著自己。她轉臉這一望,卻也痴在了當地。園中極靜,只聞枝頭啼鶯婉轉,風吹著她那袖子離了手腕,又伏貼下去,旋即又吹得飄起來……上用薄江綢料子,繡了繁密的花紋,那針腳卻輕巧若無,按例旗裝袖口只是七寸,繡花雖繁,顏色仍是極素淡……碧色絲線繡在玉色底上,淺淺波漪樣的紋路……衣袖飄飄地拂著腕骨,若有若無的一點麻,旋即又落下去。她才覺得自己一顆心如那衣袖一般,起了又落,落了又起。

錦秋也已經瞧見樹下立有陌生男子,喝問:“什麼人?”

納蘭事出倉促,一時未能多想,眼前情形已經是失禮,再不能失儀。心中轉過一千一萬個念頭,半晌才回過神來,木然而本能地行下禮去,心中如萬箭相攢,痛楚難當,口中終究一字一字道出:“奴才……納蘭性德給衛主子請安。”

裕親王福全正巧也進宮來給太皇太后請安,先陪著皇帝聽了進講。皇帝自去年開博學鴻儒科,取高才名士為侍讀、侍講、編修、檢討等官,每日在弘德殿作日課的進講。皇帝素性好學,這日課卻是從不中斷。這一日新晉的翰林張英進講《尚書》,足足講了一個多時辰。皇帝倒是聽得十分用心,福全也是耐著性子。待進講已畢,梁九功趨前道:“請萬歲爺示下,是這就起駕往慈寧宮,還是先用點心。”

皇帝瞧了瞧案上的西洋自鳴鐘,說:“這會子皇祖母正歇午覺,咱們就先不過去吵擾她老人家。”梁九功便命人去傳點心。皇帝見福全強打精神,說:“小時候咱們背書,你就是這樣子,如今也沒見進益半分。”福全笑道:“皇上從來是好學不倦,奴才卻是望而卻步。”皇帝道:“那時朕也頑劣,每日就盼下了學,便好去布庫房裡玩耍。”福全見皇帝今日似頗為鬱鬱不樂,便有意笑道:“福全當然記得,皇上年紀小,所以總是贏得少。”皇帝知道他有意竄掇起自己的興致來,便笑道:“明明是你輸得多。”福全道:“皇上還輸給福全一隻青頭大蟈蟈呢,這會子又不認賬了。”皇帝道:“本來是你輸了,朕見你懊惱,才將那蟈蟈讓給你。”

福全笑道:“那次明明是我贏了,皇上記錯了。”一扯起幼時的舊賬,皇帝卻啞然失笑,道:“咱們今兒再比,看看是誰輸誰贏。”福全正巴不得引得他高興,當下道:“那與皇上今日再比過。”

皇帝本來心情不悅,到此時方才漸漸高興起來,當下便換了衣裳,與福全一同去布庫房。忽又想起一事來,囑咐梁九功:“剛才說容若遞牌子請安,你傳他到布庫房來見朕。”梁九功“嗻”了一聲,回頭命小太監去了,自己依舊率著近侍,不遠不近地跟在皇帝後頭。

皇帝興致漸好,兼換了一身輕衣薄靴,與福全一路走來,憶起童年的趣事,自是談笑風生。至布庫房前,去傳喚容若的小太監氣吁吁地回來了,附耳悄聲對梁九功說了幾句話,偏偏皇帝一轉臉看見了。皇帝對內侍素來嚴厲,呵斥道:“什麼事鬼鬼祟祟?”

那小太監嚇得“撲”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頭卻不敢做聲,只拿眼角偷瞥梁九功。梁九功見瞞不過,趨前一步,輕聲道:“萬歲爺息怒……奴才回頭就明白回奏主子。”福全最是機靈,見事有尷尬,急中生智,對皇帝道:“萬歲爺,奴才向皇上告個假,奴才乞假去方便,奴才實在是……忍無可忍。”

按例見駕,皇帝不示意臣子跪安,臣子不能自行退出。福全陪皇帝這大半晌工夫,皇帝想必他確實是忍無可忍,忍不住笑道:“可別憋出毛病來,快去吧。”自有小太監引福全去了,皇帝唇角的笑意卻漸漸淡了,問梁九功:“什麼事?”

梁九功見周圍皆是近侍的宮女太監,此事卻不敢馬虎,亦是附耳悄聲向皇帝說了幾句話。他這樣悄聲回奏,距離皇帝極近,卻清晰地聽著皇帝的呼吸之聲,漸漸夾雜一絲紊亂。皇帝卻是極力自持,調均了呼吸,面上並無半分喜怒顯現出來,過了良久,卻道:“此事不可讓人知道。”

福全回來布庫房中,那布庫房本是極開闊的大敞廳,居中鋪了厚氈,四五對布庫鬥得正熱鬧。皇帝居上而坐,梁九功侍立其側,見他進來,卻向他丟個眼色。他順視線往下看去,梁九功的右手中指卻輕輕搭在左手手腕上,這手勢表明皇帝正生氣。福全見皇帝臉色淡然,一動不動端然而坐,瞧不出什麼端倪,只是那目光雖瞧著跳著“黃瓜架子”的布庫,眼睛卻是瞬也不瞬。他心中一咯噔,知道皇帝素來喜怒不願形於色,惟紋絲不動若有所思時,已經是怒到了極處,只不知道為了什麼事。

他又望了梁九功一眼,梁九功不易覺察地搖了搖頭,示意與他無關。他雖然放下半顆心來,忽聽小太監進來回話:“啟稟萬歲爺,納蘭大人傳到。”

皇帝的眉頭不易覺察地微微一蹙,旋即道:“叫他進來吧。”

納蘭恭敬行了見駕的大禮,皇帝淡然道:“起來吧。”問他:“遞牌子請見,可有什麼事要回奏?”納蘭聞言一怔,磕了一個頭,正不知該如何答話,皇帝忽然一笑,對他說:“今兒倒湊巧,裕親王也在這裡,你正經應當去給裕親王磕個頭,他可是你的大媒人。”納蘭便去向福全行了禮,福全心中正是忐忑,忙親手攙了起來。忽聽皇帝道:“朕也沒什麼好賞你的,咱們來摔一場,你贏了,朕賜你為巴圖魯,你輸了,今兒便不許回家,罰你去英武殿校一夜書。”福全聽他雖是諧笑口吻,唇角亦含著笑,那眼中卻殊無笑意。心中越發一緊,望了納蘭一眼,納蘭略一怔忡,便恭聲道:“微臣遵旨。”

其時滿洲入關未久,宗室王公以習練摔跤為樂。八旗子弟,無不自幼練習角力摔跤,滿語稱之為“布庫”。朝廷便設有專門的善撲營,前身即是早年擒獲權臣鰲拜的布庫好手。皇帝少年時亦極喜此技,幾乎每日必要練習布庫,只是近幾年平定三藩,軍政漸繁,方才漸漸改為三五日一習,但依舊未曾撂下這功夫。納蘭素知皇帝善於布庫,自己雖亦習之,卻不曾與皇帝交過手,心中自然不安,已經打定了主意。

皇帝雙掌一擊,場中那些布庫皆停下來,恭敬垂手退開。福全欲語又止,終究還是道:“皇上……”皇帝微笑道:“等朕跟容若比過,咱們再來較量。”梁九功忙上前來替皇帝寬去外面大衣裳,露出裡面一身玄色薄緊短衣。納蘭也只得去換了短衣,先道:“奴才僭越。”方才下場來。

皇帝卻是毫不留情,不等他跳起第二步,已經使出絆子,納蘭猝不防及,砰一聲已經重重被皇帝摔在地上。四面的布庫見皇帝這一摔幹淨利落,敏捷漂亮,不由轟然喝彩。納蘭起立道:“奴才輸了。”

皇帝道:“這次是朕攻其不備,不算,咱們再來。”納蘭亦是幼習布庫,功底不薄,與皇帝摔角,自然守得極嚴,兩人周旋良久,皇帝終究瞧出破綻,一腳使出絆子,又將他重重摔在地上。納蘭只覺頭暈目眩,只聽四面喝彩之聲如雷,他起身道:“微臣又輸了。”

“你欺君罔上!”皇帝面色如被嚴霜,一字一頓地道:“你今兒若不將真本事顯露出來,朕就問你大不敬之罪。”

納蘭悚然一驚,見皇帝目光如電,冷冷便如要看穿自己的身體一樣,忍不住打了個激靈。等再行交手,防守得更加嚴密,只聽自己與皇帝落足厚氈之上,沉悶有聲,一顆心卻跳得又急又快,四月裡天氣已經頗為暖和,這麼一會子工夫,汗珠子已經冒出來,汗水癢癢的順著臉頰往下淌。就像適才在園子裡,那些柳葉拂過臉畔,微癢灼熱,風裡卻是幽幽的清香。他微一失神,腳下陡然一突,只覺天旋地轉,砰一聲又已重重摔在地上,這一摔卻比適才兩次更重,只覺腦後一陣發麻,旋即鑽心般的劇痛襲來。皇帝一肘卻壓在他頸中,使力奇猛,他瞬時窒息,皇帝卻並不鬆手,反而越壓越重。他透不過氣來,本能用力掙扎,視線模糊裡只見皇帝一雙眼睛狠狠盯著自己,竟似要噴出火來,心中迷迷糊糊驚覺——難道竟是要扼死自己?

他用力想要掙脫,可是皇帝的手肘便似有千鈞重,任憑他如何掙扎仍是死死壓在那裡,不曾鬆動半分。他只覺得血全湧進了腦子裡,眼前陣陣發黑,兩耳裡響起嗡嗡的鳴聲,再也透不出一絲氣來,手中亂抓,卻只擰住那地氈。就在要陷入那絕望黑寂的一剎那,忽聽似是福全的聲音大叫:“皇上!”

皇帝驟然回過神來,猛地一鬆手。納蘭乍然透過氣來,連聲咳嗽,大口大口吸著氣,只覺腦後劇痛,頸中火辣辣的便似剛剛吞下去一塊火炭。本能用手按在自己頸中,觸手皮肉焦痛,只怕已經扼得青紫,半晌才緩過來。起身行禮,勉強笑道:“奴才已經盡了全力,卻還是輸了,請皇上責罰。”

皇帝額上全是細密的汗珠,接了梁九功遞上的熱手巾,匆匆拭了一把臉上的汗,唇際倒浮起一個微笑:“朕下手重了些,沒傷著你吧?”納蘭答:“皇上對奴才已經是手下留情,奴才心裡明白,還請皇上責罰。”

皇帝又微微一笑,道:“你又沒犯錯,朕為什麼要責罰你?”卻望也不曾望向他一眼,只說:“朕乏了,你跪安吧。”

福全陪著皇帝往慈寧宮去,太皇太后才歇了午覺起來。祖孫三人用過點心,又說了好一陣子的話,福全方才跪安,皇帝也起身欲告退,太皇太后忽道:“你慢些走,我有話問你。”皇帝微微一怔,應個“是”。太皇太后卻略一示意,暖閣內的太監宮女皆垂手退了下去,連崔邦吉亦退出去,蘇茉爾隨手就關上了門,依舊迴轉來侍立太皇太后身後。

暖閣裡本有著向南一溜大玻璃窗子,極是透亮豁暢,太皇太后坐在炕上,那明亮的光線將映著頭上點翠半鈿,珠珞都在那光裡透著潤澤的亮光。太皇太后凝視著他,那目光令皇帝轉開臉去,不知為何心裡不安起來。

太皇太后卻問:“今兒下午的進講,講了什麼書?”皇帝答:“今兒張英講的《尚書》。”太皇太后道:“你五歲進學,皇祖母這幾個孫兒裡頭,你唸書是最上心的。後來上書房的師傅教《大學》,你每日一字不落將生課默寫出來,皇祖母歡喜極了,擇其精要,讓你每日必誦,你可還記得?”

皇帝見她目光炯炯,緊緊盯住自己,不得不答:“孫兒還記得。”

太皇太后又是一笑,道:“那就說給皇祖母聽聽。”

皇帝嘴角微微一沉,旋即抬起頭來,緩緩道:“有國者不可以不慎,闢則為天下僇矣。”太皇太后問:“還有呢?”

“道得眾則得國,失眾則失國。”皇帝的聲音平和,聽不出任何漣漪:“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

太皇太后點一點頭:“難為你還記得——有國者不可以不慎,你今兒這般行事,傳出去宗室會怎麼想?群臣會怎麼想?言官會怎麼想?你為什麼不乾脆扼死了那納蘭性德,我待要看你怎麼向天下人交待!”語氣陡然凜然:“堂堂大清的天子,跟臣子爭風吃醋,竟然到動手相搏。你八歲踐祚,十九年來險風惡浪,皇祖母瞧著你一一挺過來,到了今天,你竟然這樣自暴自棄。”輕輕地搖一搖頭:“玄燁,皇祖母這些年來苦口婆心,你都忘了麼?”

皇帝屈膝跪下,低聲道:“孫兒不敢忘,孫兒以後必不會了。”

太皇太后沉聲道:“你根本忘不了!”抽出大迎枕下鋪的三尺黃綾子,隨手往地上一擲。那綾子極輕薄,飄飄拂拂在半空裡展開來,像是晴天碧空極遙處一縷柔雲,無聲無息落在地上。太皇太后吩咐蘇茉爾道:“拿去給琳琅,就說是我賞她。”皇帝如五雷轟頂,見蘇茉爾答應著去拾,情急之下一手將蘇茉爾推個趔趄,已經將那黃綾緊緊攥住,叫了一聲:“皇祖母。”忽然驚覺來龍去脈,猶未肯信,喃喃自語:“是您——原來是您。”

皇帝緊緊攥著那條黃綾,只是紋絲不動,過了良久,聲音又冷又澀:“皇祖母為何要逼我?”太皇太后語氣森冷:“為何?你竟反問我為何——昨兒夜裡,慎刑司的關慶喜向你回奏了什麼,皇祖母並不想知道。你半夜打發梁九功去了一趟延禧宮,他奉了你的口諭,去幹了些什麼,皇祖母也並不想知道。皇祖母就想知道一件事,你還記不記得自己的身份?你這樣痴心地一力迴護她,她可會領你的情?”

皇帝臉色蒼白,叫了一聲:“皇祖母。”

太皇太后話句裡透著無盡的沉痛:“玄燁啊玄燁,你為了一個女人,一再失態,你叫皇祖母如何說你?你這樣行事,與前朝昏君有何差?”皇帝背心裡早生出一身冷汗,道:“昨夜之事是孫兒拿的主意,孫兒行事糊塗,與旁人並不相干,求皇祖母責罰孫兒。且畫珠算不得無辜,還望皇祖母明察。”太皇太后目光如炬,直直地盯著他:“縱然她有一萬個不是,縱然是她將計就計在糕裡下了紅花,可到底也沒傷著琳琅,她罪不至死。況且她還懷著你的骨肉,你怎麼能下這樣的狠手——虎毒尚不食子,此事如果傳揚出去,史書上該怎麼寫?難道為了維護一個女人,你連天性人倫都不要了?”皇帝身子微微一動,伏身又磕了一個頭。

太皇太后柔聲道:“好孩子,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你臂上生了疽瘡,痛得厲害,每日發著高熱不退,吃了那樣多的藥,總是不見好。是御醫用刀將皮肉生生劃開,你年紀那樣小,卻硬是一聲都沒有哭,眼瞧著那御醫替你擠淨膿血,後來瘡口才能結痂痊癒。”輕輕執起皇帝的手:“皇祖母一切都是為你好,聽皇祖母的話,這就打發她去吧。”

皇帝心中大慟,仰起臉來:“皇祖母,她不是玄燁的疽瘡,她是玄燁的命。皇祖母斷不能要了孫兒的命去。”

太皇太后望著他,眼中無限憐惜:“你好糊塗。起先皇祖母不知道——漢人有句話,強扭的瓜不甜。咱們滿洲人也有句話,長白山上的天鷹與吉林烏拉(滿語,松花江)裡的魚兒,那是不會一塊兒飛的。”伸出手攙了皇帝起來,叫他在自己身邊坐下,依舊執著他的手,緩緩地道:“她心裡既然有別人,任你對她再好,她心裡也難得有你,你怎麼還是這樣執迷不悟?後宮妃嬪這樣多,人人都巴望著你的寵愛,你何必要這樣自苦?”

皇帝道:“後宮妃嬪雖多,只有她明白孫兒,只有她知道孫兒要什麼。”

太皇太后忽然一笑,問:“那她呢?你可明白她?你可知道她要什麼?”對蘇茉爾道:“叫碧落進來。”

碧落進來,因是日日見駕的人,只屈膝請了個雙安。太皇太后問她:“衛主子平日裡都喜歡做些什麼?”碧落想了想,說:“主子平日裡,不過是讀書寫字,做些針線活計。奴才將主子這幾日讀的書還有針黹篋子都取來了。”

言畢將些書冊並針線篋都呈上。太皇太后見那些書冊是幾本詩詞並一些佛經,只淡淡掃了一眼。皇帝卻瞧見那篋內一隻荷包繡工精巧,底下穿著明黃穗子,便知是給自己做的,想起昔日還是在乾清宮時,她曾經說起要給自己繡一隻荷包。這是滿洲舊俗,新婚的妻子,過門之後是要給夫君繡荷包,以證百年好合,必定如意。後來這荷包沒有做完,卻叫種種事端給耽擱了。皇帝此時見著,心中觸動前情,只覺得悽楚難言。太皇太后伸手將那荷包拿起,對碧落道:“這之前的事兒,你從頭給你們萬歲爺講一遍。”碧落道:“那天主子從貴主子那裡回來,就像是很傷心的樣子。奴才聽見她說,想要個孩子。”皇帝本就心思雜亂,聽到這句話,心中一震。只聽碧落道:“萬歲爺的萬壽節,奴才原說,請主子繡完了這荷包權做賀禮。主子再三地不肯,巴巴兒地寫了一幅字,又巴巴兒地打發奴才送去。”太皇太后問:“是幅什麼字?”

碧落賠笑道:“奴才不識字,再說是給萬歲爺的壽禮,奴才更不敢開啟看。奴才親手交給梁諳達,就回去了。主子寫了些什麼,奴才不知道。”太皇太后就道:“你下去吧。”

皇帝坐在那裡,只是默不做聲。太皇太后輕輕嘆了一口氣,說:“她寫了幅什麼字,碧落不知道,我也不曾知道。可我敢說,你就是為她這幅字,心甘情願自欺欺人!如今你難道還不明白,她何嘗有過半分真心待你?她不過是在保全自己,是在替自己前途打算——她想要個孩子,也只不過為著這宮裡的妃嬪,若沒個孩子,就是終身沒有依傍。她一絲一毫都沒有指望你的心思,她從來未曾想過要倚仗你過一輩子,她從來不曾信過你。難為你為了她,竟做出這樣的事來!”

太皇太后又道:“若是旁的事情,一百件一千件皇祖母都依你,可是你看,你這樣放不下,她終歸是你梗在心上的一根刺,時時刻刻都會讓你亂了心神。你讓納蘭性德去管上駟院,打發得他遠遠兒的,可是今兒你還是差點扼死了他。他是誰?他是咱們朝中重臣明珠的長子。你心中存著私怨,豈不叫臣子寒心?你一向對後宮一視同仁,可是如今一出了事情,你就亂了方寸,寧貴人固然犯下滔天大錯,可你也不能這樣處置。你為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犯糊塗。旁人犯了糊塗不打緊,咱們大清的基業,可容不得你有半分糊塗心思。”

太皇太后輕輕籲了口氣:“刮骨療傷,壯士斷腕。長痛不如短痛,你是咱們滿洲頂天立地的男兒,更是大清的皇帝,萬民的天子,更要拿得起,放得下。就讓皇祖母替你了結這樁心事。”

皇帝心下一片哀涼,手中的黃綾子攥得久了,汗濡溼了潮潮地膩在掌心,怔怔瞧著窗外的斜陽,照在廊前如錦繁花上,那些芍藥開得正盛,殷紅如胭脂的花瓣讓那金色的餘暉映著,越發如火欲燃,灼痛人的視線。耳中只聽到太皇太后輕柔如水的聲音:“好孩子,皇祖母知道你心裡難過。赫舍里氏去的時候,你也是那樣難過,可日子一久,不也是漸漸忘了。這六宮裡,有的是花兒一樣漂亮的人,再不然,三年一次的秀女大挑,滿蒙漢軍八旗裡,什麼樣的美人,什麼樣的才女,咱們全都可以挑了來做妃子。”

皇帝終於開了口,聲音卻是飄忽的,像是極遠的人隔著空谷說話,隱約似在天邊:“那樣多的人,她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甚至她不曾以誠相待,甚至她算計我,可是皇祖母,孫兒沒有法子,孫兒今日才明白皇阿瑪當日對董鄂皇貴妃的心思,孫兒斷不能眼睜睜瞧著她去死。”

太皇太后只覺太陽穴突突亂跳,額上青筋迸起老高,揚手便欲一掌摑上去。見他雙眼望著,眼底痛楚、淒涼、無奈相織成一片絕望,心底最深處怦然一動,忽然憶起許久許久以前,久得像是在前世了,也曾有人這樣眼睜睜瞧著自己,也曾有人這樣對自己說:“她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我知道她不曾以誠相待,我甚至明知她算計我,可是我沒有法子。”那樣狂熱的眼神,那樣灼熱的痴纏,心裡最最隱蔽的角落裡,永遠卻是記得。誰也不曾知道她辜負過什麼,誰也不曾知道那個人待她的種種好——可是她辜負了,這一世都辜負了。

她的手緩而無力地垂下去,慢慢地垂下去,緩緩地撫摸著皇帝的臉龐,輕聲道:“皇祖母不逼你,你自幼就知道分寸,小時候你抽菸,皇祖母只是提了一提,你就戒掉了。你得答應皇祖母,慢慢將她忘掉,忘得一乾二淨,忘得如同從來不曾遇上她。”

皇帝沉默良久,終於道:“孫兒答應皇祖母——竭盡全力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