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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離?【寂寞空庭春欲晚】_尾聲

尾聲

謝家庭院殘更立,燕宿雕樑。月度銀牆,不辨花叢哪瓣香。

此情已自成追憶,零落鴛鴦。雨歇微涼,十一年前夢一場。

——納蘭容若《採桑子》

琳琅自見到納蘭,雖然不過倉促之間,便及時避走。雖由錦秋扶著,可是一路走來,心中思緒紛雜,卻沒有一個念頭能想得明白,只是神思恍惚。走過御花園,遠遠卻瞧見三四個太監提攜著些箱籠鋪蓋之屬,及至近前才瞧見為首的正是延禧宮當差的小林。見了她忙垂手行禮,琳琅只點一點頭罷了。正待走開,忽見他們所攜之物中有一個翠鈿妝奩匣子樣式別緻,十分眼熟,正是畫珠素日常用的心愛之物。不由詫異道:“這像是寧貴人的東西——你們這是拿到哪裡去?”

小林磕了一個頭,含含糊糊道:“回主子話,寧貴人沒了。”

琳琅吃了一驚,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許久方才喃喃反問:“沒了?”小林道:“昨兒夜裡突然生了急病,還沒來得及傳召太醫就沒了。剛剛已經回了貴主子,貴主子聽見說是絞腸痧,倒嘆了好幾聲。依規矩這些個東西都不能留了,所以奴才們拿到西場子去焚掉。”

琳琅震駭莫名,脫口問:“那皇上怎麼說?”小林道:“還沒打發人去回萬歲爺呢。”琳琅這才自察失言,勉強一笑,說:“那你們去吧。”小林“嗻”了一聲,領著人自去了。琳琅立在那裡,遠遠瞧著他們在綠柳紅花間越走越遠,漸漸遠得瞧不分明了。那下午晌的太陽本是極暖,她背心裡出了微汗,一絲絲的微風撲上來,猶帶那花草的清淡香氣,卻叫人覺得寒意侵骨。

錦秋雖隱約覺得事有蹊蹺,但未多想,侍候著琳琅回到儲秀宮。因不見了碧落,琳琅問:“碧落呢?”小宮女回道:“慈寧宮打發人來叫去了,去了好一會子了,大約就快回來了吧。”琳琅立在那裡,過了半晌方輕輕“哦”了一聲,小宮女打起簾子,她慢慢轉過身進屋子裡去。錦秋見她至炕上坐下,倒彷彿想著什麼心事一般,以為是適才撞見了外臣,後又聽說寧貴人的事,受了些驚嚇。正自心裡七上八下,隔窗瞧見碧落回來了,忙悄悄地出去對她道:“主子才剛還問你回來了沒有呢。”因琳琅素來寬和,從來不肯頤指氣使,所以碧落以為必是有要事囑咐,連忙進屋裡去,卻見琳琅坐在炕上怔怔地出神,見她進來於是抬起頭來,臉色平和如常,只問:“太皇太后叫了你去,有什麼吩咐?”

碧落賠笑道:“太皇太后不過白問了幾句家常話。”琳琅“哦”了一聲,慢慢地轉過臉去。看半天的晚霞映著那斜陽正落下去,讓赤色的宮牆擋住了,再也瞧不見了,她便起身說:“我有樣東西給你。”

碧落跟了她進了裡間,看她取鑰匙開了箱子,取出兩隻檀香木的大匣子,一一開啟來。殿中光線晦暗,碧落只覺眼前豁然一亮,滿目珠光。那匣子裡頭有幾對玻璃翠的鐲子,水頭十足,皆碧沉沉如一泓靜水,好幾塊大如鴿卵的紅寶石映著數粒貓眼,瑩瑩地流轉出赤色光芒,夾雜著祖母綠,白玉、東珠更是不計其數——那東珠皆是上用之物,粒粒一般大小,顆顆渾圓勻稱,淡淡的珠輝竟映得人眉宇間隱隱光華流動,還有些珠翠首飾,皆是精緻至極。她在宮中多年,從來未見過如此多的珍寶,她知這位主子深受聖眷,皇帝隔幾日必有所贈,卻沒想到手頭竟然有這樣價值連城的積蓄。琳琅輕輕嘆了口氣,說:“這些個東西,都是素日裡皇上賞的。我素來不愛這些,留著也無用,你和錦秋一人一匣拿去吧。錦秋人雖好,但是定力不夠,耳根子又軟,若此時叫她見著,歡喜之下難保不喜形於色。這些賞賜都不曾記檔,若叫旁人知曉,難免會生禍端。你素來持重,替她收著,她再過兩日就該放出宮去了,到時再給了她,也不枉你們兩個跟我一場。”

碧落只叫得一聲:“主子。”琳琅指了一指底下箱子,又道:“那裡頭都是些字畫,也是皇上素日裡賞的。雖有幾部宋書,幾幅薛稷、蔡邕、趙佶的字,還有幾卷崔子西、王凝、閻次於——畫院裡的畫如今少了,雖值幾個銀子,你們要來卻也無用,替我留給家裡人,也算是個念想。”

碧落駭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琳琅從箱底裡拿出一個青綾面子的包袱,緩緩開啟來,這一次卻似是繡活,開啟來原是十二幅條屏,每幅皆是字畫相配。碧落見那針腳細密靈動,硬著頭皮賠笑道:“主子這手針線功底真好。”琳琅緩緩地道:“這個叫惠繡。皇上見我喜歡,特意打發人在江南尋著這個——倒是讓曹大人費了些功夫。只說是個大家女子在閨閣中無事間繡來,只是這世間無多了。”

碧落聽她語意哀涼,不敢多想,連忙賠笑問:“原是個女子繡出來的,憑她是什麼樣的大家小姐,再叫她繡一幅就是了,怎麼說不多了?”琳琅伸手緩緩撫過那針腳,悵然低聲道:“那繡花的人已經不在了。”

碧落聽了心中直是忽悠一沉,瞧這情形不好,正不知如何答話,錦秋卻喜不自勝地來回稟:“主子,皇上來了。”

琳琅神色只是尋常樣子,並無意外之色。碧落只顧著慌慌張張收拾,倒是錦秋上前來替她抿一抿頭髮,只聽遙遙的擊掌聲,前導的太監已經進了院門。她迎出去接駕,皇帝倒是親手攙了她一把。梁九功使個眼色,那些太監宮女皆退出去,連錦秋與碧落都迴避了。

皇帝倒還像平常一樣,含笑問:“你在做什麼呢?”

她唇邊似恍惚綻開一抹笑意,卻是答非所問:“琳琅有一件事想求皇上。”皇帝“唔”了一聲,道:“你先說來我聽。”她微仰起臉來凝望皇帝。家常褚色倭緞團福的衣裳,惟衣領與翻袖用明黃,衣袖皆用赤色線繡龍紋。那樣細的繡線,隱約的一脈,漸隱進明黃色緞子裡去,如滲透了的血色一樣。又如記憶裡某日晨起,天欲明未明的時候,隔著帳子朦朧瞧見一縷紅燭的餘光。

她忽然憶起極久遠的以前,彷彿也是一個春夜裡,自己獨自坐在燈下織補。小小一盞油燈照得雙眼發澀,夜靜到了極處,隱約聽見蟲聲唧唧。風涼而軟,吹得帳幕微微掀起,那燈光便又忽忽閃閃。頭垂得久了,頸中只是痠麻難耐,仍是全心全意地忙著手裡的衣裳,一絲一縷,極細極細的分得開來,橫的經,縱的緯……妝花龍紋……那衣袍夾雜有陌生的香氣。

如今這樣淡淡的香氣已經是再熟悉不過,氤氳在皇帝的袍袖之間,她忽然覺得一陣虛弱的恐懼。皇帝見她眸光如水,在晦暗的殿室裡也如能照人,忽然間就黯淡下去,如小小的、燭火的殘燼。不由問:“你這是怎麼了?適才不是說有事要我答應你?”

她本是半跪半坐在腳踏上,將臉依偎在他的衣袍下襬,聽得他發問,身子震動了一下,又過了良久,方才輕聲開口說道:“琳琅想求皇上,倘若有一日琳琅死了,皇上不可以傷心。”皇帝只覺得徹骨的寒意從心底翻湧出來,勉強笑道:“好端端的,怎麼說起這樣的話,咱們的將來還長遠著呢。”

琳琅“嗯”了一聲,輕聲道:“我不過說著玩罷了。”皇帝道:“這樣的事怎麼可以說著玩,滿門獲罪可不是玩的。”妃嬪如果自戕,比宮人自戕更是大不敬。皇帝怕她起了輕生之意,有意放重了口氣。她沉默片刻,說道:“琳琅知道分寸。”

皇帝轉過臉去,只不敢瞧著她的眼睛,說道:“只是太皇太后這幾日身子不爽,想靜靜養著,你每日不必過去侍候了。”她忽然微微一笑,說道:“皇上的髮辮亂了,我替皇上梳頭吧。”皇帝心裡難過到了極處,卻含笑答應了一聲。她去取了梳子來,將皇帝辮梢上的明黃穗子、金八寶墜角一一解下來,慢慢打散了頭髮。皇帝盤膝坐在那裡,覺得那犀角梳齒淺淺地劃過髮間,她的手似在微微發抖,終是不忍回過頭去,只作不知。

因要視朝,皇帝卯時即起身,司衾尚衣的太監宮女侍候他起身,穿了衣裳,洗過了臉,又用青鹽漱過口,方捧上蓮子茶來。皇帝只吃了一口就撂下了,又轉身去看,琳琅裹著一幅杏黃綾被子向裡睡著,一動不動,顯是沉睡未醒,那烏亮如瀑布似的長髮鋪在枕上,如流雲迤邐。他伸出手去,終究是忍住了,轉身出了暖閣,方跨出門檻,又回過頭去,只見她仍是沉沉好睡。那杏黃原是極暖的顏色,燭火下看去,只是模糊而溫暖的一團暈影。他垂下視線去,身上是朝服,明黃袖和披領,衣身、袖子、披領都繡金龍,天子方才許用的服制,至尊無上。

他終於掉過臉去。梁九功瞧見他出來,連忙上前來侍候。

“萬歲爺起駕啦……”

步輦穩穩地抬起,一溜宮燈簇擁著御輦,寂靜無聲的宮牆夾道,只聽得見近侍太監們薄底靴輕快的步聲。極遠的殿宇之外,半天皆是絢爛的晨曦,那樣變幻流離的顏色,橙紅、橘黃、嫣紅、醉紫、緋粉……潑彩飛翠濃得就像是要順著天空流下來。前呼後擁的步輦已經出了乾清門,廣闊深遠的天街已經出現在眼前,遠遠可以望見氣勢恢宏的保和、中和、太和三殿。那飛簷在晨曦中伸展出雄渾的弧線,如同最桀驁的海東青舒展開雙翼。

梁九功不時偷瞥皇帝的臉色,見他慢慢閉上眼睛,紅日初升,那明媚的朝霞照在他微蹙的眉心上,心中不禁隱隱擔心。皇帝倒是極快地睜開雙眼來,神色如常地說:“叫起吧。”

琳琅至辰末時分才起身。錦秋上來侍候穿衣,含笑道:“主子好睡,奴才侍候主子這麼久,沒見主子睡得這樣沉。”

琳琅“嗯”了一聲,問:“皇上走了?”

錦秋道:“萬歲爺卯初就起身上朝去了,這會子只怕要散朝了,過會子必會來瞧主子。”

琳琅又“嗯”了一聲,見炕上還鋪著明黃褥子,因皇帝每日過來,所以預備著他起坐用的。便吩咐錦秋:“將這個收拾起來,回頭交庫裡去。”錦秋微愕,道:“回頭皇上來了——”

琳琅說:“皇上不會來了。”自顧自開了妝奩,底下原來有暗格。裡頭一張芙蓉色的薛濤箋,開啟來瞧,再熟悉不過的字跡:“蓬萊院閉天台女,畫堂晝寢人無語。拋枕翠雲光,繡衣聞異香。潛來珠鎖動,驚覺銀屏夢。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皇帝的字跡本就清竣飄逸,那薛濤箋為數百年精心收藏之物,他又用唐墨寫就,極是精緻風流,底下並無落款,只鈐有“體元主人”的小璽。她想起還是在乾清宮當差的時候,只她獨個兒在御前,他忽然伸手遞給她這個。她貿然開啟來看,只窘得恨不得地遁。他卻撂下了筆,在御案後頭無聲而笑。時方初冬,熏籠裡焚著百合香,暖洋洋的融融如春。

他悄聲道:“今兒中午我再瞧你去。”

她極力地正色:“奴才不敢,那是犯規矩的。”

他笑道:“你瞧這詞可就成了佳話。”

她窘到了極處,只得端然道:“後主是昏君,皇上不是昏君。”

皇帝仍是笑著,停了一停,悄聲道:“那麼我今兒算是昏君最後一次吧。”

她命錦秋點了蠟燭來,伸手將那箋在燭上點燃了,眼睜睜瞧著火苗漸漸舔蝕,芙蓉色的箋一寸一寸被火焰吞噬,終於盡數化為灰燼。她舉頭望向簾外,明晃晃的日頭,晚春天氣,漸漸地熱起來。庭院裡寂無人聲,只有晴絲在陽光下偶然一閃,若斷若續。幼時讀過那樣多的詩詞,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這一生還這樣漫長,可是已經結束了。

【終】

紫玉撥寒灰,心字全非。疏簾猶自隔年垂,半卷夕陽紅雨入,燕子來時。回首碧雲西,多少心期。短長亭外短長堤。百尺遊絲千里夢,無限悽迷。

——納蘭容若《浪淘沙》

還是初春天氣,日頭晴暖,和風燻人。隔著簾子望去,庭院裡靜而無聲,只有廊下的鸚鵡,偶然懶懶地扇動翅膀,它足上的金鈴便一陣亂響。

睡得久了,人只是乏乏的一點倦意,慵懶得不想起來,她於是喚貼身的宮女:“香吟。”卻不是香吟進來,熟悉的身影直唬了她一跳,連行禮都忘了:“皇上——”髮鬢微松,在御前是很失儀的,皇帝卻只是微笑:“朕瞧你好睡,沒讓人叫醒你。”這樣的寵溺,眼裡又露出那樣的神色,彷彿她是他失而復得的珍寶。

人人皆道她寵冠六宮。因為七月裡選秀,十二月即被冊為和嬪,同時佟佳氏晉為貴妃,佟妃是孝懿皇后的妹子,自孝懿皇后崩逝便署理後宮。在那一天,還有位貴人晉為良嬪,她是皇八子的生母,因為出身卑賤,皇帝從來不理會她。這次能晉為嬪位,宮中皆道是因著八阿哥爭氣。這位容貌心性最肖似皇帝的阿哥才十八歲,就已經封了貝勒。

晉了位份是喜事,佟貴妃扯頭,她們三人做東,宴請了幾位得臉的後宮主位,榮妃、宜妃、德妃、惠妃都賞光,一屋子人說說笑笑,極是熱鬧。那是她第一次見著良嬪,良嬪為人安靜,連笑容也平和淡然,她總覺得這位良嬪瞧上去眼善,只不曾憶起是在哪裡見過。席間只覺宜妃頗為看顧良嬪,她就沒想明白,這樣兩個性子截然不同的人,怎麼會相交。

後來聽人說,那是因為八阿哥與九阿哥過從甚密,她並沒有放在心上,因為皇帝從來不喜歡后妃議論前朝的事。她這樣想著,臉上的神色不由有一絲恍惚,皇帝卻最喜她這種怔忡的神色,握了她的手,突然道:“朕教你寫字。”

皇帝喜歡教她寫字,每次都是一首御製詩,有一次甚至教她寫他的名字,她學得甚慢,可是他總是肯手把手地教。教她寫字時,他總是不說話,也不喜她說話,只是默默握了她的手,一筆一劃,極為用心,彷彿那是世上最要緊的事。毛筆軟軟彎彎,寫出來的字老是彆彆扭扭,橫的像蚯蚓,豎的像樹枝,有時她會忍不住要笑,可是他不厭其煩。偶然他會出神,眼裡有一抹不可捉摸的恍惚。在她印象裡,皇帝雖然溫和,可是深不可測,沒有人敢猜測他的心思,她也不敢。後宮嬪妃這樣多,他卻這樣眷顧她,旁人皆道她是有福澤的。

其實她是很喜歡熱鬧的人,可是皇帝不喜歡,她也只好在他面前總是緘默。他喜歡她穿碧色的衣裳,江寧、蘇州、杭州三處織造新貢的衣料,賜給她的總是碧色、湖水色、蓮青色、煙青色……貢緞、倭緞、織錦、府緞、綾、紗、羅、緙絲、杭綢……四季衣裳那樣多,十七歲的年紀,誰不愛紅香濃豔?可為著他不喜歡,只得總是穿得素淡如新荷。

入宮的第二年,她生了一位小格格,宗人府的玉牒上記載為皇十八女,可是出生方數月就夭折了。她自然痛哭難抑,皇帝散了朝之後即匆匆趕過來瞧她,見她悲慟欲絕,他的眼裡是無盡的憐惜,夾著她所不懂的難以言喻的痛楚。他從來沒有那樣望著她,那樣悲哀,那樣絕望,就像失去的不是一位女兒,而是他所珍愛的一個世界,雖然他有那樣多的格格、阿哥,可是這一刻他傷心,似乎更甚於她。她哭得聲堵氣噎,眼淚浸溼了他的衣裳,他只是默默攬著她,最後,他說:“我欠了你這樣多。”

那是他惟一一次,在她面前沒有自稱“朕”,她從來沒有聽過他那樣低沉的口氣,軟弱而茫然,就像一個尋常人般無助。在她記憶裡,他永遠是至高無上的萬乘之尊,雖然待她好,可是畢竟他是君,她是臣。而隔著三十年的鴻溝,他也許並不知道她要什麼,雖然他從來肯給她,這世上一切最好的東西。

過了數日,內務府奉了旨意,良嬪晉了良妃。王氏隨口道:“到底是兒子爭氣,皇上雖然不待見她,看在八爺的分上,總是肯給她臉面。”她心裡不知為何難過起來,王氏這才覺察說錯了話,連忙笑道:“妹妹還這樣年輕,聖眷正濃,明年必然會再添位小阿哥。”

她卻一直再沒有生養。後宮的妃嬪,最盼的就是生個兒子,可是有了兒子就有一切麼?那良妃雖有八阿哥,可是她還是那樣的寂寞。除了闔宮朝覲,很少瞧見她在宮中走動。皇帝上了年紀,眷念舊情,閒下來喜往入宮早的妃嬪那裡去說說話,德妃、宜妃、惠妃……可是從來沒聽說過往良妃那裡去。

宮裡的日子,靜得彷彿波瀾不興。妃嬪們待她都很和氣,因為知道皇帝寵愛她。這寵愛,或許真的可以是天長日久,一生一世吧。她和王氏最談得來,因為年紀相差不多。有次在佟貴妃處閒坐,大家正說得熱鬧,宜妃突然笑道:“你們瞧,她們兩個真像一對親姊妹。”細細打量,其實她和王氏並不甚像,只是下頜側影,有著同樣柔和的弧度。德妃笑道:“皇上喜歡瓜子臉,可憐我這圓臉,早先年還說是嬌俏,現在只好算大餅了。”笑得宜嬪撐不住,一口茶差些噴出來。

其實德妃還是很美,團團的一張臉,當年定也曾是皎皎若明月。這後宮的女子,哪一個不美?或者說,哪一個曾經不美?

這樣一想,心裡總是有一絲慌亂,空落落的慌亂。雖然皇帝待她一如既往的好,那日還特意歇了晌午覺就過來瞧她,滿面笑容地問她:“今兒你生辰,朕叫御膳房預備了銀絲面,回頭朕陪你吃麵。”她怔了一下,方才含笑道:“皇上記錯了,臣妾是十月裡生的,這才過了端午節呢。”皇帝“哦”了一聲,臉上還是笑著,只是眼神裡又是她所不懂的那種恍惚。她嗔道:“皇上是記著誰的生辰了,偏偏來誑臣妾。”

皇帝笑而不答,只說:“朕事情多,記糊塗了。”

皇帝走後,她往宜妃宮中去。可巧遇見宜妃送良妃出來,因日常不常來往,她特意含笑叫了聲:“良姐姐。”良妃待人向來客氣而疏遠,點一點頭算是回禮了。宜妃引了她進暖閣裡,正巧宮女收拾了桌上的點心,因見有銀絲面,她便笑道:“原來今兒是宜妃姐姐的生辰。”便將皇帝記錯了生辰的話當成趣事講了一遍。宜妃卻似頗為感觸,過了許久,才長長嘆了口氣。宜妃為人最是爽朗明快,甚少有如此惆悵之態,倒叫她好生納悶了一回。

皇帝嫌宮裡規矩煩瑣,一年裡頭,倒似有半年駐蹕暢春園。園子那樣大,花紅柳綠,一年四季景色如畫。秋天裡楓葉如火,簇擁著亭臺水榭,整個園子就像都照在燭炬明光之下一樣。乘了船,在琉璃碧滑的海子裡,兩岸皆是楓槭,倒映在水中,波光瀲灩。皇帝命人預備了筆墨,他素來雅擅丹青,就在艙中御案上精心描繪出四面水光天色,題了新詩,一句一句地吟給她聽。她並不懂得,他也並不解釋,只是笑吟吟,無限歡欣的樣子。

心血來潮,他忽道:“朕給你畫像。”她知道皇帝素喜端莊,所以規規矩矩地坐好了,極力地神色從容。他凝視她良久,目光那樣專注,就像是岸上火紅的楓槭,似要焚燒人的視線。彷彿許久之後,他才低頭就著那素絹,方用淡墨勾勒了數筆,正運筆自若,忽然停腕不畫了。她本來坐得離御案極近,瞧著那薄絹上已經勾出的臉龐,側影那樣熟悉,她問:“皇上為何不畫了?”皇帝將筆往硯臺上一擲,“啪”一聲響,數星墨點四濺開來,淡淡地說:“不畫了,沒意思。”

她有些惋惜地拿起那幅素絹,星星點點的墨跡裡,臉龐的輪廓柔和美麗,她含笑道:“皇上倒是將臣妾畫得美了……”絹上的如玉美人,眉目與她略異,神態似寥然的晨星,又像是簾卷西風起,那一剪脈脈菊花,雖只是輪廓,可是栩栩如生。正兀自出神,忽聽皇帝吩咐:“撂下。”她叫了聲:“皇上。”他還是那種淡淡的神色:“朕叫你撂下。”

她知道皇帝在生氣,這樣沒來由不問青紅皂白,卻是頭一回。她賭氣一樣將素絹放回案上,請個雙安道:“臣妾告退。”從來對於她的小性,他皆願遷就,甚至帶了一絲縱容,總是含笑看她大發嬌嗔。這次卻回頭就叫梁九功進來:“送和主子下船。”

一瞬間只覺得失望之至,到底年輕氣盛,覺得臉上下不來。離了御舟乘小艇回岸上去,氣猶未平。踏上青石砌,猛然一抬頭,見著隱約有人分花拂柳而來,猶以為是侍候差事的太監,便欲命他去喚自己的宮女,於是道:“哎,你過來。”

那人聽著招呼,本能地抬起頭來,她吃了一驚,那人卻不是太監,年約三十許,一身黑緞團福長袍,外面罩著石青巴圖魯背心,頭上亦只是一頂紅絨結頂的黑緞便帽,可是腰際佩明黃帶,明明是位皇子。

那皇子身後相隨的太監已經請了個安:“和主子。”

那皇子這才明白她的身份,倒是從容不迫,躬身行禮:“胤禛給母妃請安。”他有雙如深黑夜色的眼睛,諸皇子雖樣貌各別,可是這胤禛的眼睛,倒是澄澈明淨。她很客氣道:“四爺請起,總聽德妃姐姐記掛四阿哥。”其實皇四子自幼由孝懿皇后撫育長大,與生母頗為疏遠,但這樣遇上,總得極力地找句話來掩飾窘迫。

皇四子依舊是很從容的樣子:“胤禛正是進園來給額娘請安。”黑沉沉的一雙眼眸,看不出任何端倪。她早就聽說皇四子性子陰鬱,最難捉摸,原來果然如此。

依著規矩,後宮的嬪嬪與成年皇子理應迴避,這樣倉促裡遇上,到底不妥。況且她年輕,比面前這位皇四子還要年輕好幾歲,被他稱一聲母妃,只覺得不太自在。他起身旋即道:“胤禛告退。”她並沒有記得旁的,只記得那天的晚霞,在半天空裡舒展開來,奼紫嫣紅,照在那些如火的楓葉上,更加的流光溢彩,就像是上元節時綻放半空的焰火,那樣多姿多彩,有一樣叫“萬壽無疆”的,每年皆要燃放來博皇帝一笑。她忽然惆悵起來,萬壽無疆,真的會萬壽無疆麼?她想起皇帝的臉龐,清峻瘦削,眼角的細紋,襯得眼神總是深不可測。可是適才的胤禛,臉龐光潔,眼神明淨,就像是海子裡的水,平靜底下暗湧著一種生氣。她回過頭去,只見暮鴉啊啊地叫著,向著遠處的平林飛去。四下裡暮色蒼茫,這樣巧奪天工的園林勝景,漸漸模糊,如夢如幻。

後來的日子,彷彿依舊是波瀾不興。前朝的紛爭,一星半點偶然傳到後宮裡來。廢黜太子時,皇帝似乎一夜之間老了十年。他數日不飲不食,大病了一場。阿哥們爭鬥紛紜,以擁立皇八子的呼聲最高。後宮雖不預前朝政務,可是皇帝心中愀然不樂,她也常常看得出來。有一日半夜裡他忽然醒來,他的手冰冷地撫在她的臉頰上,她在惺忪的睡意裡驚醒,他卻低低喚了她一聲:“琳琅。”

這是她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皇帝的手略略粗糙,虎口有持弓時磨出的繭,沙沙地刮過柔滑的絲緞錦被。他翻了一個身,重新沉沉睡去。

再後來,她也忘了。

康熙五十七年時,她晉了和妃。榮寵二十年不衰,也算是異數吧。冊妃那日極是熱鬧,後宮裡幾位交好的妃嬪預備了酒宴,她被灌了許多酒,最後,頗有醉意了。

卸了晚妝,對著妝奩上的鏡子,雙頰依舊滾燙緋豔如桃花。她悵然望著鏡中的自己,總歸是美的吧,三十六歲了,望之只如二十許年紀。色衰則愛弛,她可否一直這樣美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又過了四年,皇帝已經看著老去,但每隔數日還是過來與她敘話。她婉轉奏請,意欲撫育一位皇子。皇帝想了一想,說道:“朕知道你的意思,阿哥們都大了,朕從皇孫裡頭挑一個給你帶,也是一樣。”沉吟片刻道:“老四家的弘曆就很好,明兒朕命人帶進宮來,給你瞧瞧。”皇帝素來細心,又道:“宮裡是非多,只說是交給你和貴妃共同撫育就是了。”佟貴妃位份尊貴,這樣可免了不少閒話,她的心裡微微一熱。

那個乳名叫“元壽”的皇孫,有一雙黑黝黝的明亮眼睛,十分知禮,又懂事可愛。有了他,彷彿整個宮室裡都有了笑聲,每日下了書房回來,承歡膝下,常常令她忘記一切煩惱。有一回皇帝過來,元壽也正巧下學。皇帝問了生書,元壽年紀雖小,卻極為好勝,稚子童音,朗朗背誦《愛蓮說》:“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盛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靜植……”皇帝盤膝坐在炕上,笑吟吟側首聽著,她坐在凳子上,滿心裡皆是溫暖的歡喜。

元壽回家後復又回宮,先給她請了安,呈上些香薷丸,說道:“給太太避暑。”滿語中叫祖母為“太太”,孩子一直這樣稱呼她,她笑著將他攬進懷裡去,問:“是你額娘叫你呈進的麼?”元壽一雙黑亮明淨的眼睛望著她,說:“不是,是阿瑪。”他說的阿瑪,自然是皇四子胤禛,她不由微微一怔,元壽道:“阿瑪問了元壽在宮裡的情形,很是感念太太。”她突然想起許多年前,在暢春園的漫天紅楓下,長身玉立的皇四子幽暗深邃的雙眼,伸手撫過元壽烏亮順滑的髮辮,輕輕嘆了口氣。

該來的終究來了,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皇帝崩於暢春園。

妃嬪皆在宮中未隨扈,諸皇子奉了遺詔,是皇四子胤禛嗣位。她並不關心這一切,因為從乍聞噩耗的那一剎那已經知道,這一生已然涇渭分明。從今後她就是太妃,一個沒有兒子可依傍的、四十歲的太妃。

名義上雖是佟貴妃署理六宮,後宮中的事實質上大半卻是她在主持。大行皇帝靈前慟哭,哭得久了,傷心彷彿也麻木了。入宮二十餘年,她享盡了他待她的種種好,可是還是有今天,離了他的今天。她不知自己是在慟哭過去,還是在慟哭將來,或許,她何嘗還有將來?

每日除了哭靈,她還要打起精神來檢點大行皇帝的遺物,乾清宮總管顧問行紅腫著雙眼,捧著只紫檀羅鈿的匣子,說:“這是萬歲爺擱在枕畔的……”一語未了,凝噎難語。她見那匣子極精巧,封錮甚密,只怕是什麼要緊的事物,於是對顧問行道:“這個交給外頭……”話一出口便覺得不妥,想了想說道:“還是請皇帝來。”

顧問行怔了一下,才明白她是指嗣皇帝,雖不合規矩,可是知道事關重大,或許是極要緊的事物,自己也怕擔了干係,於是親自去請了御駕。

嗣皇帝一身的重孝,襯出蒼白無血色的臉龐,進殿後按皇帝見太妃的禮數請了個安。她也欠了欠身子,只見他抬起眼來,因守靈數日未眠,眼睛已經凹陷下去,眼底淨是血絲。元壽那雙亮晶晶的眸子,卻原來那般神似他。殿中光線晦暗,放眼望去四處的帳幔皆是白汪汪一片,像蒙了一層細灰,黯淡無光的一切,斜陽照著,更生頹意。她頓了一頓,說道:“這匣子是大行皇帝的遺物,因擱在御寢枕畔,想必是要緊的東西,所以特意請了皇上來面呈。”

皇帝哦了一聲,身後的總管太監蘇培盛便接了過去。皇帝只吩咐一聲:“開啟。”他素來嚴峻,一言既出,蘇培盛不敢駁問,立時取銅釺撬開了那紫銅小鎖。那匣子裡頭黃綾墊底,卻並無文書上諭,只擱著一隻平金繡荷包。她極是意外,皇帝亦是微微一愕,伸手將那荷包拿起。只見那荷包正面金線繡龍紋,底下綴明黃穗子,明明是御用之物。皇帝不假思索便將荷包開啟來,裡頭卻是一方白玉佩,觸手生溫,上以金絲銘著字,乃是“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那玉佩底下卻繞著一綹女子的秀髮,細密溫軟,如有異香。

她見事情尷尬,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原來並不是要緊的文書。”皇帝道:“既是先帝隨身之物,想必其中另有深意,就請母妃代為收藏。”於是將荷包奉上,她伸手接過,才想起這舉止是極不合規矩的,默默望了皇帝一眼,誰知他正巧抬起眼來,目光在她臉上一繞,她心裡不由打了個突。

到了第二日大殮,就在大行皇帝靈前生出事端來。嗣皇帝是德妃所出,德妃雖猶未上太后徵號,但名位已定,每日哭靈,皆應是她率諸嬪妃。誰知這日德妃方進了停靈的大殿,宜妃卻斜刺裡命人抬了自己的軟榻,搶在了德妃前頭,眾嬪妃自是一陣輕微的騷亂。

她跪在人叢中,心裡仍是那種麻木的疑惑,宜妃這樣地藐視新帝,所為何苦。宮中雖對遺詔之說頗有微詞,但是誰也不敢公然質問,宜妃這樣不給新太后臉面,便如摑了嗣皇帝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

黃昏時分她去瞧宜妃。宜妃抱恙至今,仍沉痾不起,見著她只是悽然一笑:“好妹妹,我若是能跟大行皇帝去了,也算是我的福分。”她的心裡也生出一線涼意,先帝駕崩,她們這些太妃此後便要搬去西三所,尤其,她沒有兒女,此後漫漫長日,將何以度日。口中卻安慰宜妃道:“姐姐就為著九阿哥,也要保重。”提到心愛的小兒子,宜妃不由喘了口氣,說道:“我正是擔心老九。”過了片刻,忽然垂淚:“琳琅到底是有福,可以死在皇上前頭。”

她起初並不覺得,可是如雷霆隱隱,後頭挾著萬鈞風雨之聲,這個名字在記憶中模糊而清晰,彷彿至關要緊,可是偏偏想不起來在哪裡聽過,於是脫口問:“琳琅是誰?”宜妃緩了一口氣,說:“是八阿哥的額娘。她沒了也有十一年了,也好,勝如今日眼睜睜瞧著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那樣驚心動魄,並不為“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一句,而是忽然憶起康熙五十年那個同樣寒冷的冬月,漫天下著大雪,侍候皇帝起居的梁九功遣人來報,皇帝聖體違和。她冒雪前去請安探視,在暖閣外隱約聽見梁九功與御醫的對話,零零碎碎的一句半句,拼湊起來:

“萬歲爺像是著了夢魘,後來好容易睡安靜了,儲秀宮報喪的信兒就到了……當時萬歲爺一口鮮血就吐出來……吐得那衣襟上全是……您瞧,這會子都成紫色了……”

御醫的聲音更低微:“是傷心急痛過甚,所以血不歸心……”

皇帝並沒有見她,因為太監通傳說八阿哥來了,她只得先行迴避。後來聽人說八爺在御前痛哭了數個時辰,聲嘶力竭,連嗓子都哭啞了。皇帝見兒子如此,不由也傷了心,連晚膳都沒有用,一連數日都減了飲食,終於饒過了在廢黜太子時大遭貶斥的皇八子。可是太子復立不久,旋即又被廢黜,此後皇帝便一直斷斷續續聖體不豫,身子時好時壞,大不如從前了。

她分明記起來,在某個沉寂的深夜,午夜夢迴,皇帝曾經喚過一聲“琳琅。”這個名字裡所繫的竟是如海深情,前塵往事轟然倒塌。那個眉目平和的女子,突然在記憶裡空前清晰,輪廓分明,熟悉到避無可避的驚痛。原來是她,原來是她。自己二十餘載的盛寵,卻原來是她。

便如最好笑的一個笑話,自己所執信的一切,竟然沒有半分半毫是屬於自己的。她想起素絹上皇帝一筆一筆勾勒出的輪廓,眉目依稀靈動。他下筆暢若行雲流水,便如早已在心裡描繪那臉龐一千遍一萬遍,所以一揮而就,並無半分遲疑。他瞞得這樣好,瞞過了自己,瞞過了所有的人,只怕連他自己,都恍惚是瞞過了。可是騙不了心,騙不了心底最深處的記憶,那裡烙著最分明的印記,只要一提起筆來,就會不知不覺勾勒出的印記。

這半生,竟然只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她被那個九五之尊的帝王寵愛了半生,這寵愛卻竟沒有半分是給她的。她還有什麼,她竟是一無所有,在這寂寂深宮。

這日在大行皇帝梓宮前的慟哭,不是起先摧人心肝的號啕,亦不是其後痛不欲生的飲泣,而是無聲無息地落淚,彷彿要將一生的眼淚,都在這一刻流盡。她不知道自己在靈前跪了多久,只覺得雙眼腫痛得難以睜開,手足軟麻無力,可是心裡更是無望的麻木。大殮過後,來乾清宮哭靈的妃嬪漸漸少了,原來再深的傷心,都可以緩緩冷卻。斜陽照進寂闊的深殿,將她孤零零的身影,拉成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