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子琦領著幾千兵馬,從桂林走到永安州北境,用了十幾天,同樣的路程,許如蘭領著五千兵馬,只用了三天時間,當許如蘭在永安北部的新圩鎮,碰上正慢慢悠悠往永安方向走去的黃子琦部,他又感覺自己血壓飈升了。
“黃大人,永安城發生叛亂,瑤人叛賊擄了知州和昭平參將,毀了莫家和李家兩大富戶的莊園,你離得如此近,怎不速速救援永安?”許如蘭來到黃子琦軍營,質問正在用各種花樣吃荔枝的黃子琦。
黃子琦將慢慢地將幾顆荔枝剝開,放到一個瓷杯裡,拿搗藥杵輕輕擠了擠,弄成汁,端到許如蘭面前,“許大人,荔枝汁很甜,要不要嚐點?”
許如蘭想奪過杯子,狠狠地砸這位大土司一下,“黃大人,莫顧左右而言他,回答我的問題?”
“噢,瑤人沒有反叛啊,哪來的瑤人叛賊?”
“哼,你不要告訴我,永安城跑出來的人,沒有通知你去救!”許如蘭大聲說道,黃子琦早就已經到了永安轄區,這裡跑出來的人,去桂林報信,首先就會遇上他的隊伍,所以肯定跟他報了。
黃子琦卻依舊不緊不慢,喝完荔枝汁後,衝著許如蘭微微一笑,“許大人,跑出來的人,確實來報了。不過,後來我又得到一個更重要的情報,讓我對誰是賊,有了不一樣的判斷。”說著,他放下杯子,走了大帳一側,從一個盒子裡,取出一疊紙,“許大人,要不,讓你的隨從先迴避一下,有些事情,太多人聽到了,不是很好。”
“哼,你什麼意思?”許如蘭還想表現出硬氣,可是見黃子琦笑得詭異,他心中卻升起了不安的感覺,他並不擔心黃子琦會扣押他,所以在猶豫了一會之後,還是朝他的隨從們揮揮手,“你們先出去。”
“許大人,我給你念念啊!”黃子琦拿出一個小冊,“知州程克武,在州三年,收受賄賂計銀四千七百兩,錦一百三十二匹,婢女四名,奴僕六名,莊園一處。”唸完,他看著許如蘭說,“許大人,我記性不好啊,按大明律,收受賄賂多少,才會判罪?又多少會判死罪?大明律,好像也不許官員蓄奴養婢吧?倒是我思明府,得朝庭恩准,允許蓄奴,只是我已廢了這個制度。如果下屬官員貪腐,被別人糾出,而你這巡撫不知,是不是也會受牽連呢?”
“這……”許如蘭臉一白,地方官員貪腐,他心知肚名,只要不被人公然糾出,他往往也睜只眼閉只眼,在這個無官不貪的時代,治也治不過來。
黃子琦卻沒有看他的表情,也沒有等他說什麼,而是繼續翻下一個帳冊念道,“永安州在冊農田一千五百頃,莫家有田四百二十頃,李家有田三百十七頃,莫、李兩家,便佔了全州農田半數。又有陳、馮、黃、陶諸富戶十數家,有田五百二十二頃。”黃子琦看著許如蘭,臉上充滿了嘲諷,“許大人,你知道,永安州近四萬僮瑤百姓,有田多少嗎?”許如蘭正想回答,卻被黃子琦阻止了,“許大人,你知道的,肯定沒有這個帳冊清楚。永安州四萬多僮瑤百姓,一共只有田不到四百頃,哈哈,這些外來大戶,佔了永安八成的田,只留了不到兩成,給本地僮瑤土民。許大人,你告訴我,這些田,是他們開墾的,還是本地僮瑤土民開墾的?”
許如蘭搖頭嘆息,“唉,黃大人,永安州這情況,說來話長!”
“嗯,許大人,話長你就別說了,我又不是永安州的,我不在乎。我只想知道,八成的田,被十幾個富戶佔了,四萬僮瑤土民,只有兩成,區區四百頃地,一人攤下來,也就一畝左右,還多是山區貧脊之地。許大人,你雖然是官,當也知道,即使不算要交給官府的賦稅,一畝地可能養活一個人?”
“黃大人,這些土民,也租種富戶田地啊。”
“好,那接下來,我們看租種的田地。”說著,黃子琦又翻過一個冊子,“這是莫家收租的冊子,許大人,你可知道莫家是怎麼收租的嗎?”
許如蘭真不是很清楚,各地的地主富戶,在把田地租給佃戶時,收的租子並不相同,所以他只能搖搖頭。
“這上面記得清楚,所有佃戶,租種莫家的田地,收成全是看剪均分。而且,所租田畝的賦稅,都由佃戶在其所得中,折銀上交。交完租子和賦稅,你知道佃戶還剩多少嗎?去年全州合計收谷九百萬零九百斤,交租稅合計五百萬八千一百斤,四萬來僮瑤土民,最後所得只有不到三百二十萬斤,大人,一人一年八十來斤谷啊,碾成米多少斤,夠不夠吃呢?”
“好了,黃大人,不要說了,這些我也略知一二。地主富戶兼併土地,盤剝佃農,逃避賦稅,歷朝歷代,皆是頑疾。我又何嘗不想限制富戶盤剝,給土民活路,只是各路官員、富戶勾聯,欺上瞞下,即便我這巡撫,也是投鼠忌器,想治卻無從下手啊。”許如蘭實在不想再聽了,每每想到這類事,頭就一個變兩個大。他深知土地兼併之禍,可是卻受多方牽制,不敢有大動作。
黃子琦斜著眼看許如蘭,“許大人,我知道你投鼠忌器,所以對這些事情,便睜只眼閉只眼。可是,你覺得這樣下去,僮瑤土民,你安撫得住嗎?當你對官府、富戶巧取豪奪睜只眼閉只眼的時候,你是不是也對全州餓殍睜只眼,閉只眼了?你也沒看到有多少幼兒夭折,沒看到全村土民,臉皆菜色,沒看到一家上下,只有一條長褲,只有一套棉被過冬吧?”
“黃大人你說的這些情況,我既知曉,便會想辦法處理。目下當務之急,卻是如何處置瑤人聚集之事。他們圍官府,擄知府,攻守備軍營,毀富戶莊園,這一件件事,若不好生處理,怎麼向上面交待?”
“許大人,你就是永安州的‘上面’啊,你還需要向誰交待?如果你心中只把僮瑤土民當賊,只想維護官府、富戶利益,那我敢斷定,永安州註定處處是賊,賊患永難平息。可事實上呢。”他指著那一堆帳冊文書,氣憤地說,“這一樁樁,一件件,擺在這裡,誰是賊,誰在作惡,難道還不清楚嗎?瑤人這次行動,已經非常剋制,除了幾處莊園因負隅頑抗,出現一些傷亡,其他地方都沒有太多傷亡。他們,只是想為自己爭幾畝餬口的田地,這些田地本來也是他們的祖先開墾出來的。許大人,只要同意了僮瑤土人的要求,均分田地,使人人有其田,沒有地主富戶盤剝,再輕徭薄賦,他們根本就不會鬧事,不會做賊。”
知道黃子琦說的是對的,可是許如蘭卻知道,他卻很難這樣做,因為一旦這樣做,他將面臨來自上上下下許多人的壓力,煩躁地和黃子琦擺擺手,“黃大人,此事怎生處理,我理會得,卻不需你來教我。你且好生約束黃家土兵,速速南下,回思明府去吧。”
“哦,許大人,這意思,我好管閒事了?”黃子琦哂笑道。
許如蘭眼神複雜地看著他,“黃大人,你我各有職責,這裡是永安州,這裡出事,我這廣西巡撫當然要管。至於黃大人,你能好生約束黃家土兵,保思明府一方安寧,便已是對朝庭盡責了。”
“哈哈哈哈,果然是覺得我好管閒事了。”黃子琦大笑,然後朝著門口的彭見勇招招手,“見勇,去通知我們所部,收拾行好行裝,我們加速南下。然後派人去告訴藍天奎藍叔和藍志祥兄弟,許大人既吩咐我不管這裡的事情,那我先前讓他約束瑤人,莫在永安州過於放肆之約,便作不得數了,此間事情,便由他們直接與許大人談判吧。”
許如蘭聽著,卻嚇了一大跳,“你說什麼?藍天奎也來了?藍志祥被他策反了?”藍天奎作為瑤人僅次於盤家的大族首領,許如蘭當然知道他的能量,如果藍天奎親自坐鎮永安州,那就意味著瑤人在永安州聚集的力量,可不僅僅是他原先判斷的幾千人,很有可能從桂林城外消失的數萬瑤人土兵,都在永安城附近。
黃子琦卻只是淡淡地說道,“嗯,藍叔在桂林城外,作為我和盤家聖女聯姻的見證人,見證了我與盤家之約後,便帶著瑤人往南走。因為我不想我岳丈再被通緝,所以他臨走前,我曾與他相約,請他約束瑤人土兵,不要做出狂暴悖逆之事,他答應了我的。這次在永安州,他雖然想幫僮瑤土人要回田地,卻沒有殺一個官員、富戶,也算守約了。”
許如蘭心中暗罵,“特麼他守著與你的約,卻抓了我直接管轄地方的官員和數百守備軍,你倒是沒事,讓我怎麼善後?”可是看向黃子琦的眼神,卻不像剛才那麼凌厲了,“黃大人,你既與盤家結親,成了聖女夫婿,當也能對他們瑤人有所約束。你快快幫我,說服藍氏叔侄,放了闔府官員、士兵和富戶,我們一道坐下來好好談談。”
黃子琦卻語帶諷刺地說道,“許大人,我這個思明府知府,怎麼方便管永安州的事情呢?而且,我和聖女也是剛定下婚約,瑤人諸豪族,還在考校我呢,我答應他們的幾件事,都還沒做完,做不做得成聖女夫婿,都是個問題哦。再說,我離開思明府也有些時日,確實要早點回去了。”說著,這傢伙竟然真的自己收拾起東西來,把許如蘭晾在那裡不管不顧了。許如蘭哭笑不得地看著這個大土司表演,卻並沒有離開。黃子琦收了一會,抬眼看許如蘭還在,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一樣,“噢,對了,許大人,藍志祥好像跟我報過,說他從莫裕仁和程克武家,各搜出了一本送禮行賄名冊,那上面竟然有大人您的名字。我當時就訓斥藍志祥,許大人清正廉潔,又豈會收受這些貪官和為富不仁的地主賄賂,定是他們想拉大人下水,以圖自保,瞎寫的。我已經讓藍志祥把名冊毀了,這種東西,還是不要留著的好,一旦被心術不正者知道,還不得拿來壞大人名節啊。”
許如蘭一聽,差點暈了過去,心中叫道,“鬼才相信你真毀了!”